她一手撑在床头柜上,指尖缠着那把明晃晃的菜刀,照亮了额前冷汗。
常三美刚挣扎出梦靥,第一反应便是看她怀中熟睡的孩子,再是握紧刀柄。
堵住房门的桌椅没有任何响应,正如门外寂静一片,但有什么东西连通室内,在她的神经上发出细碎的响动。
她是绝不可能听见楼外悠远的虫鸣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贯穿过窗户、穿过所有看似坚固的一切,直直在耳边回响。
三美沉默地坐立了好一会,像一具佝偻的老人的身体,她今年才三十来岁,眉间就已经蹙起了一个浅浅的川字,时而更深。
她摩挲着刀,把它放得再近一点。
重新躺回窄小的床,颜颜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小的动作这孩子也很容易清醒。她有点忧虑地感受着身边女儿的呼吸,好半会才呼出一股同样绵长的气息——
“呵。”这声叹气掩盖了耳鸣,扰乱了她脑中的思绪,几乎是立刻,一些原本埋在最里面的回忆迫不及待地翻涌出来,等待新一轮的光顾。
常三美想起回家路上,水果店的老板娘再一次热情地朝她招呼:“三美,接孩子啊?”“今天刚到的黄桃,小孩子都爱吃的呢!”
黄桃?她脚步一顿,接着看起门口十块钱三斤的苹果来,没去计较记忆的卡顿。
但她还是给颜颜买了两个,拳头大的黄桃,皮薄、很好撕,她尝了一块,是很甜。
有股清香。
大概就是这股清香入了梦,叫她想起一桩十几年前的事来——有时,她几乎恨自己有种混沌般的直觉。
梦里她二十岁上下,还在厂里做工,和同宿舍一个张小美玩得最好。厂子里经常是连日连夜不停地连轴转,机器轰隆隆响一刻也不停,那时候她还年轻,熬个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夜里回来倒头就睡,晨光醒了又立马上工。早饭是什么?根本顾不上。
小美就买了面包揣在怀里,偷偷趁人不注意塞给她,面包一点馅也没有,就是白花花的面粉,可吃进嘴里尝着甜丝丝的。
她也帮小美热米饭,打开水,一来二去,同宿舍的人见了都要调侃她们两句。
常三美和小美更亲密了,走哪都要一起,上下工、去厕所、去食堂,找到一个,另一个必在身边。喊一声“小美”,两个人都抬头看你。好在三美家里排行第三,家人都唤她三妹,她也这样告诉小美:
“叫我‘三妹’吧。”
偶尔放假的大日子,三妹跟小美溜出厂子喘口气,可以进城玩。两个厂妹揣着零碎的票子买些用得起的零碎物件,还给对方买:你送我一根头绳噢,我赠你一个发箍啦。有一次,三妹看中一条红裤子,时髦得很,价格也格外吓人,她流连了几次,终是不忍再看。
过了个把月,小美贼兮兮地把她拉到宿舍,门给关紧实了,其她人回家的回家,玩的玩,没有谁在。
但小美的眼左右瞄了两回,在她难耐的催促下,才红了脸,递给她一个袋子。
接过袋子的那瞬间,三妹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但她不敢想,也不敢信地抖开了——是那条红裤子。
她看了很久、舍不得买的红裤子!
时至今日,她当然还能回忆出这条裤子的细节:
做工很好,用料实在,外面雪纺,内衬是棉布,穿上去既清凉又透气,时髦的是它的颜色和版型。
她当即穿上给小美转了一圈,感觉自己像个最洋气不过的女的。
小美的眼里还有惊艳,她就已经牵紧她的手:“我们进城去!”那会夏天已快到头,街上从未见过这么多人,都是中秋回不了家或不想回去的,肩并肩闲逛。
三妹小美手牵手在中间,一点也不突兀。
“我趁打折买的呀,不然哪有那么多钱?”小美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呀,”三妹拉拉她的手,看见小美微红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好意思起来,“哎呀,我,我知道的,你看这家——也在打折!”
她伸手指了指转头就见的店。
是家鞋店。
小美被拉进店,三妹要求一双一双地试,哪双最中意,就买哪双鞋,她这次出来,带了身上全部的余款。
最后,她给她买了双凉鞋,牛皮的,还是打折价。
三妹梦到这里,已经忘记身上裤子的颜色了,那天她们走在将夜的街上,两边道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微黄的像是吃剩澄澈的面汤。忽然有一个更亮的圆球在视野中发光——她们齐齐看过去,盯了两秒,才意识到是月亮。
那晚的月亮,比任何一个十五、十六的月,都要圆,都要发亮。
梦里,两个人的脸都很模糊,摸上去想摸着层纱,小美一直用那种哀伤的、直接深入她身体的眼神望着三妹,一直到她惊醒听到朦胧的虫叫,小美也没再说话。
三妹还记得分别前两天,两人吃着盒饭,小美说她要开一家水果店,她还说她最爱个头大的软桃,但还只吃过一次——“等我开店了,卖不出去的我都自己吃,吃个饱。”
“三妹,你吃过黄色的桃子没有?也是拳头那么大。店里卖得可贵了。”
她摇头,专心望向小美认真讲话的眼神,她们都放下调羹,冬装臃肿,像两只团坐的动物。
小美眼里放着光:“将来我请你吃,不要钱!”
……
常三美躺在床上,像在漂流,顺着水流往下,直到被凸出的巨石卡住,忆无可忆——
她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慢慢阖上眼,不再想这些。
夜色在朦胧一片中滑行,趋向透明。
天光再次亮起的片刻,虫鸣再度清晰,三美抵挡住又一次冲击,从床上直起身,看向窗帘透过的晨光——
她已经习惯了早起,几十年仍如昨日。
颜颜吃掉最后一口鸡蛋,被送到楼下,和对面楼的一个孩子同行。
她们要结伴去上学,但往日咋咋呼呼、恨不得贴在身上的小孩,和颜颜隔开了一点距离。就像她的座位一样。
“其实我根本没对她做什么”,不是吗?两个人都在心里反问自己,但没有一个人要跨越这一小步的空间。
三美目送她们出大铁门,过马路到了小区对面,而后踩起自己的三轮车,重新从楼下骑出。
今天,她要去工地送饭,工地有点距离,得麻利点。
骑出去的时候,天尚且蒙蒙亮,回来就有日头打在身上了。等做好吃的,座钟短粗的针走到醒目的10,三美扛着物什上楼下楼,来回好几趟。
坐上三轮,她擦了把汗就往工地骑去。
城北要开发新的小区,那地方一天比一天新。
上上回路过还是野草疯涨,没人管的样子,再看就高出一大片楼房,三美在楼旁的荒地转了两圈,瞧见许多建筑工蹲着吃手里的饭。偶尔就一口开水。
边上新搭的棚子里有烧水的锅,许多工人午饭吃饱,跑到底下一躺,算是饭后的小憩。
三美主要看他们手里的饭。
都是些快餐店常见的菜色,她再出了工地,沿着路一转,撞见拐角处几家饭店,选了家生意还行的,尝了几个菜——就觉得这生意还能做。
无非是重盐重咸,肉要大块的。份量管饱,味道得放足。
她心也不大,能赚一点是一点,主要是这活机动,方便她放学接颜颜。
颜颜一个人,她实在是不放心。
对面楼的小孩下学都去文化宫,早上还能两个人一块走,虽说家和学校走路就十来分钟,但她实在是怕。
要这个活能干,她就干到干不下去为止!
心里头发完誓,三美按下刹车。
不远处的工人见空地上来了一辆眼生的三轮,车上还堆了铁盆和饭盒,有那肚子早就饿得叮当响的,一把冲到面前,急冲冲问:
“怎么卖?”
“十块一份。两个荤,素菜随你挑,米饭随便吃。”三美把盖子一一掀开,露出盆里头油光发亮的菜色:
鸭腿、青椒炒肉、油焖茄子,还有冒着热气的蛋花汤。
都非常家常,但工人咽了口唾沫:“来一份!”
“好嘞。”三美手又快又稳,给他盛了满满一盒,一盒菜、一盒饭外加一盒汤,份量十足。饿极了的顾客娴熟地往旁边一蹲,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口,尝到浸透咸味与汤汁的嫩肉后,他不由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鸭腿嫩生鲜美,青椒的微辣搅和着肉末的鲜香,刺激着舌尖分泌出更多口水,扒饭的同时把茄子一同闷进胃里,多了份让人心安的扎实,吃上头了,再来一口微烫的汤——啊,这滋味!
他心满意足地,甚至空出片刻嚼了嚼厚实的蛋花,逸出绵长喟叹。
看到工友这副模样,感兴趣的人便凑上前来,他们有的累了整个上午,不愿再费脚力去隔了条街的快餐馆,也有的吃厌了附近几家的菜色,期盼添几分新口味。
还有的,是看汤饭尚算热乎,有时候去店里晚了,剩下的菜色不仅油水少了,也没个热气,大中午的没什么胃口。倒是这明显刚做的,让人胃口大开。
因此,尽管是第一天,三美的手也没怎么停过。她忙着盛菜盛饭、给筷找钱,没过多久,几个铁盆纷纷见了底——这里还有她没准备太多的缘故,毕竟是第一天。
虽然对自己的手艺有点信心,但这副画面还是大大滋长了她的自信!三美蒙在面巾后的脸不经微笑。
直到剩下最后两勺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他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友善,眼里更是半点精光不掩:“妹儿,一个人做吃的不容易哈,你老公在家呢?”
三美脸拉下来,眼一冷,嘴里还招呼着:“看看、吃什么。”
“哎,这鸭腿,不会不新鲜吧?”男人背着手,指指点点:“哎呦这茄子都坨了,这汤里也没什么蛋花啊?”“多少钱?”
“十块。”
“这点菜,五块就够了!”他找出一张五块头,作势递给她:“给我算了,我明天还来!”
三美的手抓紧围裙。
她不肯收。但男的囔囔起来:
“做生意的,没见过这样的,又不是不给你钱!”
“我看你是嫌我!”
旁边蹲着吃的工人们扒两口饭,偶尔抬头看一眼,但没一个帮着说两句的。三美预想过这样的情况,她正打算盛两倍的饭菜——还收他十块了事,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
“人家卖个饭,大家都吃十块钱,就你特别?”
“不知羞!”
爽利的女声像是一朵云霞,驱散了乌云压顶下透不过气的人的神情。三美呼出一口浊气的同时,朝那人看去。
来人正巧看过来,唇边浅浅露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