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双

    三美坐着车垫,一条腿支地,两根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

    刚认识的女人就坐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嘴里呼呼地赶着倒菜,三美一条鸡腿还没啃净,女人已咽下最后一口汤汁,吃了个痛快。

    见状,她掏出一张纸巾:“给。”

    女人接过餐巾纸,唇角咧成看了叫人心旷神怡的弧度。她擦掉油渍,道了声谢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三美回想起刚刚,男人占便宜不成反被羞了一顿,怏怏离去,如果不是眼前的人为她说话,这份气她受也受了。

    “你不是请我吃饭了吗。”女人晃了晃手中扫荡一空的塑料盒,“这就扯平啦。”

    “倒是那男的,指不定在背后嘀咕你什么。”

    三美反过来安慰她:“没事,该来的人还是会来。”

    横竖她用料扎实,味道还行,价格也公道,总会有人买的,她的摊子铺得不大,实在卖不完,她就跑别的工地卖去。

    “嗯。”女人再度笑道:“你手艺好,这个价钱去哪都好卖。”

    九月初的余夏,大中午的太阳直戳戳杵人头上,但三美的心就像浇了一桶井水,泛上甜滋滋的阴凉,宽慰得很。

    她三两下吃完饭,喊住捡起手边工帽,起身要走的女人:

    “哎!我是常三美,你叫什么?”

    “凌双。”女人捞起安全帽,熟过番茄的红壳子,映着她晶亮的脸,笑容是风带不走的灿烂:“我明天还来!”

    “凌双……”三美听到后一句,立马高声应道:“好哇!”

    突然吹起的风,裹动着工地上的尘屑旋转在周边,绕过带着袖套、用围裙擦手的女人,顺着她一时静默的视线,追随那人而去。

    凌双扑了扑左肩,挥走一阵飘来的尘沙。她穿着件浅色衬衫,连同里面的内衣都是汗,湿了干,干了湿,几年下来已经习惯。

    穿过一群打赤膊的男人,凌双并非工地中唯一的异性,但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当上了小工。小工很难吗?

    她坐在一块阴凉地上,眼睛望向造了一半的楼顶,拌水泥、搬砖头、递东西……有手有脚的人就能做,也不用太大力气。但就是这样,能做小工的人——男人里,只混进了她一个女人。

    风模糊了那些闪烁的烟头,带走了缭绕的烟气。尘土飞扬中,凌双反而觉得惬意。她不抽烟,也闻不惯烟味,挤在棚子里只会觉得恶心,她也不能像男的一样撩开上衣。

    她躺下,合上眼,抓紧利用短暂的时间休息。

    像所有忙着争口饭吃的人一样,凌双很少回忆她做过的梦,除非是眼下这种情况:

    她躺在地上,周围的声音一股劲融入风里,风又把这些源源不断地淡化成背景,热浪隔绝开尘嚣,人的思绪却穿过罩子,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她好像在哪里梦到过,这幅场景。

    这样熟悉。

    但真的身临此地,又觉得这样疏离。

    她微微睁着眼,任由白光逸散成小小的碎片飞射到眼皮,热气烘着、热风吹着,叫视野里的一切抖动起来:

    莹白的天剥落成灰的,水泥抹的红砖掉下来,露出虫蛀的空心木头,敞开的尘土再次回落,封满整个院落,从中长出深绿野草、牵出张牙舞爪的藤曼,一间脏兮兮的老房子出现在视线中央。

    天下了雨,瓦漏了,雨滴滴在灶台边,打湿了昏暗的光线。

    “啪嗒——咔哒。”

    有人往灶膛里塞了把薪柴,又起身搬来一个桶,用来接漏雨。整间屋子便只剩火光撕扯枯木的咀嚼声,雨落在桶里咚咚的响。交椅发出轻微的呻吟,这个人又坐下来,拿着一根棍子,漫无目的划着膛底的灶灰。

    是了,外面在下雨,也无旁人在家,这间既是厅堂又作厨房的屋子显得空荡而自由。墙上挂着斗笠和蓑衣的地方,留下淡淡的印子,灶前的人转过头,盯着屋里余下的痕迹,楞着脑袋看过去。

    火光忽而高涨,发出吓人的炸裂声,映亮了一个瞬间——乱糟糟的后脑勺忙转过来,露出一张小孩的脸。

    这是个灰头土脸的孩子。

    她拿火钳拨着灶膛,头发不短不长,后头能抓的抓在一块,额前的只好一绺一绺分明,稀疏垂挂着。脸像是刚洗过,又被灰烬淘洗了一遍,有种不干不净的质感,正如墙上不知名的灰痕。

    火苗又安静地蜷伏下去。孩子握着比她手臂还长的钳子,在灶灰上艰难地作画。

    她先是画了一个圈,因为力道的缘故,看起来就像一个框。接着她又改变主意,双手齐握着,一笔一划地像是刻下些什么。

    竖,捺,撇,横。

    ——整个灶坑就被填满了,再来。

    横,竖,竖,横,弯钩。

    ——再被填满,还要一笔。

    横!

    ——原来是个“妈”。

    她丢下火钳,气喘了半天。等到锅边溢出白汽,火势渐渐垂下头的时候,小孩掀开锅盖,拿一个大勺子往碗里舀水。她乐颠颠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一碗白开水。

    可是,光靠这点水,要怎么填肚子呢。她耷拉下脸,一边吹着滚烫的水,边想阿娘呢?阿爹阿娘,她们上哪去了?

    早上她就一个人在床上醒来,院门是闩着的,中午她只找到了昨晚吃剩的馍馍,现在也都在她肚里待着了——阿娘到底去哪了?

    邻居的嬢嬢都说,她要有小弟弟了——

    她们陪小弟弟去了吗?她们不理她了?

    饶是这个孩子从小听话懂事,早早地会帮大人烧火、还会自己烧水喝——煮饭大概也是会的,但家里的米都放在一个缸里,是有数的,她不敢动。就算是这样省事的孩子,她也不由地被自己的想象吓了去——

    阿娘阿爹,她们不要她了!

    她们要陪小弟弟去!

    一股强烈的情绪作呕似的涌上她的喉咙,心像被什么大力捏攥着,难受得要命,她啜了小口水,舔了舔发咸的唇边,眼泪珠子滚到碗沿,再向下融入热气腾腾的水面。

    盯着这画面,她忽而冷静下来。却又被门闩的抽动声惊动!

    ——是阿爹!

    男人背后是躺在推车上的女人,还有些其它身影,影影绰绰地围绕着,进了睡的屋子。她飞快地挤进那些影子,她要见阿娘!阿娘被它们围在中间,阿娘怎么了?小孩用头顶着,不管不顾地冲到最先——她见到了,阿娘——

    阿娘的脸是青色的,像大年初一那天的雪。她的眼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孩子看了一眼,就大声哭出来——

    “阿娘,阿娘!”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可那些影子,那些先前挡在小孩和阿娘之间的影子,它们都没有说话。阿爹也。男人沉默着,像是这个时候要走出去,抽一卷烟。

    可怕的沉默。

    猛然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灶台前。地上是七零八落的笔画,一转头,阿爹搀着阿娘从大门进来——

    娘是虚弱的,说不出话的,但她看向襁褓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一旁的亲戚抱着婴儿,不断说些

    “喜得贵子”的话,阿爹听得也笑没了眼,皱纹一根根立起。

    她们都没有看她,小孩想,反而松了口气。

    她叹一声气,倦极了似的。眼光忽瞥到哪一处,就再难转开:

    “……”

    那些灰!灶底下那些灰——

    零落的、本是呼唤妈妈的字画上,凭空长出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映着阿娘雪白的脸,正是睁开的模样。

    “呜呜呜——”

    堆积的白光爆炸开,凌双猛得睁大眼,汗水从前额滑落到鼻尖,滴在胸前。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但没过两秒,就被发电机持续的嗡鸣驱散,仿佛那只是一阵轻飘飘的噩梦,午睡刚醒时人没倒过的时差。

    从大汗淋漓的午后,到三十年前幽暗的飘着雨的下午,所隔的也不过两秒而已。

    凌双下意识掏出手机,屏幕还没按亮,就被放回口袋。

    她戴上黯淡的被日头晒得越发无光的安全帽,朝工地深处走去。

    酸痛一点一点在每次动作发出时积聚,情绪一点一点被磨平,又在单调的噪音中激发,延长,幻灭成尖锐的针头,往脑子里扎。

    人就像块海绵,被包裹着向她来的一切。

    日头沉西时,凌双整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湿淋淋地在岸上行走。

    几个男的路过,其中就有白天欺负人的——“三美?她是叫这个名吧。”凌双不经意想着,两条腿推着向前。被忽视的声音更加调高:

    “多管闲事的娘们!”

    “不知道从哪来的关系户,一个娘们不在家烧饭,整天就在一群大男人中间混,还有没有样子了……”

    “小声点,她上次可是打了癞老四呢!”

    凌双跟没事人似的,把这些话留给他们继续发臭。她一眼望见停在工地门口的电瓶车,动作终于带上几分急切。

    被烤了一天的车垫烫烫的,坐上去屁股还得适应一下——凌双却是一点都等不得了,她发动车子,心飞到前面。

    “小蛮!”

    电瓶车上的人甚至等不及下车,小蛮一眼就认出了妈妈。她飞快地抛下脚边的石子,钻到妈妈怀里。

    小小的人坐在车前的板凳上,被妈妈的双腿围住,书包挂在钩上有点挤着鼻子,不过一切还是很完美——

    如果游源在,大概会点评一句:母女俩真像kangaroo,用上她刚学会、仅有的几个单词之一。

    小蛮不知道袋鼠是什么,但不妨碍她在妈妈的保护里尽情舒展自己,她欢快的声音从底下往上传:

    “妈妈!晚饭我想吃烤饼!”

    “好啊,”凌双边盯着车况,边随口答应:“今天很开心吗?”小蛮不太主动开口,除非遇到特别开心的事。

    “嗯!!”

    “我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小蛮的声音透着自豪和脆生生的快乐:

    “她叫常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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