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源走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走廊。阳光穿过空白的廊道，投下一道泛灰的阴影。偶尔她会停下，看操场那边爆发出的笑声和尖叫。
她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体育课。
——或许那是以前。自从小蛮——凌双来了以后，这两节体育课，操场再也不只是男生们的天下了。小蛮——凌双会带大家一起玩，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婷婷也能跟她们一块追来追去。
在小蛮身边，好像风都要欢快一点。
当然，游源也受邀参与了两次游戏，不过，她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平时在教室里上课也就算了，她的眼睛始终跟着老师，老师也会经常叫她回答问题。体育课可没有这些。
之前女生都是两两下棋，或者几个人一起玩滚铁圈，游源只好抱着书看。现在，小蛮来了——但游源可不想看她对常开颜笑得过分开心的脸。
虽然这样说自己有点奇怪，但她感觉自己就像……嗯，小魔仙的同学？不会魔法的人。
她到了教室门口，反射性地放轻脚步，趴到门上——门是虚掩着的。
里面有人。
然后听到了小蛮标志性的大嗓门。游源简直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是她。自己可不是偷听……谁让她们不关好门呢。
游源趴在门边偷听。
“真的？你梦到我是精灵？？？！”小蛮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游源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你的梦也太神奇了吧！颜颜！”
常开颜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梦见自己是星星，妈妈是女巫，你是精灵，我们都会魔法。”
听到这话，游源鼓了鼓腮帮。她有点生自己的气，一边又忍不住往下听：
“我还梦见了一个公主……”
“她是谁？”“也是我们认识的人，对不对？”
过了几秒，游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啊？”她捂住自己的嘴，幸好教室里小蛮“啊！”得比她更大声。
常开颜做梦梦见她？？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不出什么，游源探了探头，瞧见她的头号对手坐在小蛮的位置旁边，两个人边翻花绳，聊着天。
常开颜反应很快，几乎是小蛮刚翻完，她就立马翻过去了，大部分时间留给小蛮要翻不翻。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讲的话变多了。游源分心想到，假如她跟常开颜玩，谁翻得更快？
她的话还会那么多吗？
“公主不会魔法，她是从王宫过来的。”
注意力再次被吸引，游源的脸紧紧贴在门框。她的心高高吊起，像一滩变形的果汁。
“她说，她在城堡过得很不开心。想和我们一起玩。”
“我们答应她了吗？”小蛮问。
“嗯。”常开颜又翻了一次花绳，抬了抬脸，对上游源的半个脑袋。
——原来这就是“落荒而逃”！
游源急急跑开，雪白的墙在她面前匆匆避让，墙面上同样雪白的瓷砖滚过一道道反光。她越过一个又一个拐角，跨上两层又两层台阶，感到用尽了全身的力。
倚在不知道哪的栏杆喘着粗气，她慢慢滑坐到地。
游源的手里还捧着一大部书，每次体育课她都会带去操场，自由活动的时候揣着书闲逛。
阳光好，就坐在石椅或者藤萝架下读一会书，阳光不好，天气阴着的话，就回到教室，在栏杆边，在窗户旁，看一会灰色的天。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书。也不想看天。
白得扎眼的墙回望着她，一脸空白。
游源坐对着墙，发呆。
好一会过去，她才从紧张的心跳与慌神中缓过神，欲哭无泪——
天哪，原来这就是欲哭无泪！游源想，常开颜总能让她真正学会一个成语。
而刚刚，她已经明白了两个。
比校裤穿反被人提醒还丢脸的事出现了！
她，游源，偷听人讲话，被发现了！
——她偷听常开颜讲话，被发现了！！
被她发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游源在心里尖叫，现在她有功夫看看她是在哪了——竟然在行政楼，如果是教学楼的五楼，靠近厕所的那两个教室没人，她就可以大叫了！
啊！真是……一股奇异的烧感后知后觉地爬上了她的脸颊。整张脸变得通红，不照镜子也能感受到那股热度，她把书砸在脑壳上，本意是遮脸，被这大部头猛得一击，弄得有些发晕。
她还要跟常开颜做上三年的同学……三天之后，她会忘记这件事吗，她呢？一个月之后，三个月后，总不至于三年后，等她们毕业了，常开颜还会在同学录上写明她的“罪行”吧——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游源的心一阵颤抖。她才十岁，但她觉得就算她年纪大点——长到十三岁好了，也还是会为这事弄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她呆坐着，品味心头不断翻涌的滋味。
突然，一串奇异的响动拽醒了她，像凭空生出一股绳索，拉住她陷进漩涡的半个身子。
停止旋转的心思，游源飞快拎起书，从上往下，从内往外跑去。
操场从未在此刻那么吸引她！
混在一群往回走的同学里，有吵闹作掩护，像是三两成群的长了脚的蘑菇，汗如雨下后纷纷钻出脑袋，游源静悄悄地回到教室，假装自己不是一条离群的毛毛虫。
数学课。
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很少有人敢在她的课上公然开小差。常开颜回答完问题，趁老师背身写板书的间隙，忽得往后看去——
后桌的小玲没想到她会转过头，立马拿手盖住草稿纸。她在偷偷画小人。
不过三好学生的目标好像不是她，小玲松了口气，又歪了歪头：要知道，常开颜可从不会在课上分心，她在看什么呢？
小玲好奇地顺着对方的目光，只看见学委端坐的神态。她疑惑地望了望这两人，低头，涂起她的小人。
常开颜收回视线，盯着老师写好的板书。刚刚，她分明看见游源躲闪的眼神。
游源在躲她。不用半天，她就发现了这件事。如果是别人，她可能一点察觉不了，就算知道也只会不放在心上。
但是游源……
颜颜想起小学第一天，她介绍完自己，刚坐下，同桌就拉拉她的袖子：“我是游源，很高兴认识你。”
“常开颜，你的名字真好听，一听就很开心。”
颜颜抓紧被抓住的袖子，几乎有点失措，只有电视上的人才会这么说话——“很高兴认识你？”
她还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语气。
但碰到对方又清又亮的眼神，颜颜松开自己的手，觉得也该大气一点。
“很高兴认识你。游源。”
于是她说，看见这个女孩的眼睛比之前更亮。
或许是在那时，她就记住了游源。不像小玲那样活泼，除了回答问题，游源很少讲话，她总是捧着书看，有的有砖头那么厚，叫人好奇她到底读不读得懂。
但颜颜想，她大概是懂的。因为她总会来找她，说些奇怪的话。比如在起风的早上，游源会凑到她桌前：“常开颜，你知不知道——”压低声：“风里——住着小人！”
它们小小的，是风的精灵。游源说，边把一大本书摊开，让她看上面的图画，边对她说自己的想法。除了绘本，游源也会带来童话、寓言、十万个为什么，偶尔从家里背来很重很重的那些砖头书。她很好奇这些书是怎么到游源手上的——
“我有个小姨。”游源耸耸肩，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但颜颜知道，游源很爱她的小姨。
游源乐意把小姨送给她的书，所有，都和常开颜分享。偶尔，后者也会苦恼：
如果游源是小玲，常开颜可以和她跳皮筋、跳房子，如果游源是班上别的同学，她可以给他们讲题目，告诉他们某个填不出来的空是什么，但游源只是游源——
她不需要别人的游戏，就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有书，有各种奇怪的想法，还有爱她的小姨。
她能给游源什么呢？
有次，游源跑过来，发现她裤子穿反的时刻，常开颜心里竟然冒出惊喜。她难得迈动步子，也向她跑去，但游源知道后，表现得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常开颜才意识到自己的开心是有多么……
奇怪。
游源是个很好的朋友，但颜颜不觉得自己是她的好朋友——和小蛮做朋友就不会有这种烦恼，小蛮什么事都写脸上。
颜颜无声叹气：游源为什么要躲着她呢？她不喜欢当公主吗？可是她们一起看过芭比的故事书，上面的公主扑着金粉，闪闪发光，就是她梦里游源的样子。
而且，她还没听她说完，就跑了……公主学会了魔法。不需要星星，她自己就能施得很好。
常开颜偷偷别过脸，趁老师不注意，再次望向游源——
这一次，她连眼神都没有躲。
放学路上，黄昏还没落到最后，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金光。颜颜牵着妈妈的手，把头低到脚跟，没有去看她们拉长的影子。
三美拉拉女儿的小手：“怎么了，累啦？”
摇摇头。
“唔”了一会，三美问：“和同学闹矛盾了？”颜颜不作声，也不摇头。
“是和很要好的同学咯？朋友？”
颜颜忍不住反驳：“不是。”
她才不是她的好朋友。
妈妈的叹息像降落伞，好半天才悠悠飘过来。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朋友一生一世走……
走丢了才晓得珍惜呦。”
一声叹息，最终落在头顶。
“唉！”
颜颜抬起头，接住了妈妈被光打湿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