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爆破一般,空气里盈满孩子们热烈的响声,到处都是劈里啪啦的吵闹。办公室在隔壁楼,下节课是隔壁班,张君蘅拿着教案一摞东西定在走廊上,低着头神情有一种和此地不相干的肃穆。
她假装忙些什么,妄想收拾自己杂乱的心情。
三班的学生上课又在传小纸条,说了多少遍都不听!快下课了还当着她的面直接扔起纸团。张君蘅冷笑一声,这个时候来根烟再好不过。
她动了动手指,扣住滑腻的教材封面。
有什么好生气的?她问自己。气出好歹来,这点工资连看病都不够的!但胸仍闷闷地揣着,像电饭煲的恒温模式,生米煮成熟饭了依然不肯打开。食不下咽而已。
她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唇,路过的学生大多好奇看看,一两个友善的问好还要她点头认下,微笑,说好。
踩着上课铃,她的鞋跟湮没在广播尾声里。
像轰隆隆的列车飞过一只鸟。
“上节课说好,这节课我们要来画一颗心。”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向底下的学生昭示她的一切:
她美好的脸,年轻的眼睛,健康的身体,生动的神态,为她们带来“时尚”概念的衣服——张老师的雨鞋都是白色的长筒靴,神气极了。裙摆飘飘,通常和项链、手镯、耳环连套地相配。一双高跟鞋——跟既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她的一切总是最适配的。
游源却好像没有看到美术老师今天穿的背心裙似的,对着眼前的白纸发呆。
她沉浸在昨晚的梦里。教室里的人成了更遥远的部分,那个梦像浮在空中的岛屿,只露出一角,就像一个从来没去到热带的人,第一次见到鲜艳的雨林,立马被这股流淌的绿意俘获一样。
做了这么一个梦,游源的心里是多么的古怪。
半夜醒来,她去接水喝,听到爸妈房间的响动,立马要回自己房间去。但转身间,她甚至没有眨眼!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客厅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家。
稻草做的垫子,稻草编的席子,所及一切都带着陈旧的褐色,像是风干多年的血印。
忽然,有人从卧室里出来,爸爸拖着长长的草绳,一下、一下地鞭打着地上的泥土,向她张开血淋淋的大口——
她甚至能看清獠牙上褐黄的瘢痕。爸爸是个怪物!她对自己喊道。
跑在突然变大的家里,客厅长出田垄,高高的水稻竖立在深黑色的田地,结出一穗穗深红的稻谷。游源踩过鹅卵石一般的谷粒,一脚,一脚,戳进面皮似的泥水,看着眼前的一丛丛稻子被自己用手打得晕头转向,她跑啊跑,直到看见一个缺口——怪物还在身后!
他长长的獠牙似乎要戳到自己的屁股。
快出去!她又喊。就在前面——只要——
“妈妈!”
一个稻草人横在出口前方。“妈妈,不要进来!”她竭力向前奔去,扑向妈妈。
游源扑了个空。
她在出口往回望:
妈妈……
稻草人进入了血淋淋的房子。很快,也会变得像那个家一样。
游源望向自己空空的掌心,上面生长出鲜血的颜色,又飞快沥干,风化成红褐色的岩石——
不,不要!
嗬。嗬。游源喘着气,从大床上惊醒。
城堡的管家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进入房间:“公主殿下,宴会准备好了,现在开始吗?”她被穿上最华丽的裙子,许多人簇拥着来到一个大厅。
水晶吊灯上点着白色的蜡烛,所有的一切都在闪着波凌凌的光。
许多人——她们都朝着她鞠躬示意,向她说些听不懂的话。游源望着地面倒映出的光华身影,兴奋地转着桃子一样粉的蓬蓬裙。
她几乎要跳起舞来。
“那是谁?”她随便指了一个黯淡的人影,只因为那人的下巴有沟,有点像妈妈。
“公主殿下,那是你的母亲啊!”
妈妈?游源眼一眨,那人身上的衣裙确实变成了水红的灯笼袖,但等她再定睛一看,又是原来的灰不溜秋的衣裳。
“她怎么会是我妈妈?”除了那道下巴沟,实在很像。
听了这话,大家齐齐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吗?”游源莫名其妙地看向最先和她讲话的人影。她伸手摘下了这个人的面具——
“公主不知道吗?我也是你的妈妈啊。”
“妈妈”说。越来越多的人摘下面具,她们顶着妈妈的脸,把游源围在中间:
“公主殿下,我们也是你的妈妈啊!”
像一个逐渐围拢的实心圆,收紧的笑声中,游源从未感到如此害怕。
等等!她对自己说,妈妈才不会这样吓她——假的。妈妈会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她,在她反驳爸爸的话时——对了,爸爸!
爸爸只有一个,这么多妈妈,怎么办?
人群的笑声更加放肆,管家的声音从各处响起:“公主在的每块地方,城堡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你父亲变的呀!”
“你的父亲是国王,是城堡的主人。”一个“妈妈”说。
另一个接上:“也就是我们最爱的人。”
那我怎么办?
“你得像我们一样。”最开始说话的“妈妈”说,指着那个下巴露出一道沟的“妈妈”,后者立马炸成灰色的粉末,像一阵风,轻飘飘地吹走了。原地出现一个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身影。
“现在,只有你了。”
她们盯着游源身上的水红色灯笼袖,笑道。
不,我不要——
我要走,我要出去——
我要逃!
去!去森林。
她喊——
颜颜和小蛮在的森林!
走啊!快走!
走!!!
她要找到她们。
游源跌撞在地,身上的衣裳化为血色的泥水,聚成一双肉翅,把她拢进怀抱。熟悉的,是妈妈的味道。
她的眼睛眨呀眨,经过一千一百次的打转,磨出了世界上最坚硬的宝石。
翅膀扇带着她飞到空中,游源举起泪做的宝石,反射太阳,烈焰一般的阳光高高直下,将城堡、“妈妈”和无处不在的爸爸还原成火焰的牢笼。
寂静的雪花沾在游源头发上。寒风漫漫,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冬天。她缩在肉翅里,要去寻找下个春天。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
“魔法女巫的森林里!”
游源降下肉翅,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碧绿的比你所能见过的最绿的癞蛤蟆还要更深的林子,覆盖大片土地。一座小屋藏在树林深处,枝桠掩映着它的身影,却遮不住弯曲的烟气从里头隐隐绰绰地探头。
“有人吗?”她大喊。“有没有人?”
……
卟啵。
梦境凝成泡泡,牵在游源的脑袋上。
真的从她三十公分高的棕色单人床惊醒时,游源嘴里还在念常开颜的名字。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床头买玩具送的贴纸,就像此时此刻坐在教室,摩挲微微粗糙的白纸。
和她发涩的心情一样。
“同学们,那些大家觉得特别珍贵的东西,需要更用心的对待哦。”
“你看,像我们画线条,对,就是这样,”张君蘅低头看了眼班长的画,“要一笔成型才行。常开颜的手就很稳。”
她继续顺着过道边走边说:
“决定动笔,就不要犹豫了!
画出来的线可能会歪歪扭扭,但你画得多了,就会知道专心画这条线,也是很了不起的事啦。”
美术老师的话和小姨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小姨给你加油!”,想起小姨,游源的心稍微好过一点。她重新握好铅笔,看了看只有空白的纸,往上落下了第一笔。
纸张勾勒出流畅的线条,颜颜熟练地作画,就像在心中早已打过一万次草稿。
一颗心是怎样的?当然是红色的,里面有妈妈、她们手牵着手,还有小蛮、她们在一起讲话,还有游源。
颜颜往代表游源的小人头上加了一顶王冠,给她手边画了砖头色的书。
上完色,心的外围显得光秃秃的,颜颜捏着平放的笔,像奶奶弯下腰,往簸箕里扫灰似的,一会功夫铅色就涂满了心外的整片天空。
后面的小玲见她姿势不变、手肘抖呀抖的阵仗,好奇地点点她的背:“你画了什么呀?”
“这些黑色的是什么?”
“是晚上。”
颜颜也看见了小玲的心,里面的小人顶着大大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嘴,可爱极了。
“你画得真好。”小玲听了,自满地笑笑,她把桌子往前推,于是两个人明早又能一块蹦蹦跳跳、不紧不慢地结着伴,来学校了。
下课铃这时候泻出来,张老师刚一走远,几个女孩就围到小玲身边,叽叽咕咕地聊着:“哎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张老师的眼睛红了!”
“我也看见了!”“是真的,她的声音一开始也在抖。”
“……”
“张老师是不是哭了?”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游源被一声声“张老师”引来,此时站住脚步,很气愤地说着:“张老师为什么哭啊?”
外面蹿进来一个她们班个子最矮小的同学,急急忙忙的样子,声音却透出一股冷然:“我听隔壁班的人说,她们班有人上课传纸条,被美术老师发现了!”
她是被她们气哭的?
游源翻了个白眼:“张老师多好啊,她们班还这样!”
传小纸条这件事不好说,谁没个开小差的时候呢?除了学委和班长,碰巧她俩还在场。但是张老师的好,这可有话说了。
女孩们七嘴八舌,一个赛一个地维护着她们最喜欢的美术老师:
“张老师从不拖堂!”
“她也不骂人。”
“她长得多好看啊,还香香的!”
“她很讲道理,很有礼貌,经常夸我们。”这是常开颜说的。
游源突然开起不一样的头:
“你们知道五年级的方芷晴吗?”
“知道知道。”
每个校园都有几个名人,小学也不例外。方芷晴虽然是高年级的,但人家长得好看,还是大队长,连低年级的孩子都听过她的名字、记住了这张脸。
“上个学期,她检查卫生的时候,扣了隔壁班的分,纪老师去找她,直接拽着她的头发去找班主任,还是张老师护着她,不让纪老师扇她巴掌的!”
女孩们的吸气声。
“我听高年级的人说的,这事都传遍了,隔壁班也有人知道。”
游源气忿的音调降下去:
“听说她在办公室里哭得很大声,她的班主任就看着她哭。”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常开颜望向游源沉默的脸,想要开口问一问她。但是铃响了,她看见游源就像一朵荷花,紧闭着花苞,带着沉郁的紫色和粉晕的脸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