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市的夏天热得很绵长,程卿卿抱着学校里卖的杯装绿豆汤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
她左顾右盼:“我这几天,天天梦到江同学,你说,这是什么现象。”程卿卿趁江林知不在,严肃地问刘笑希。
“别太爱了。”他也假装严肃,“不是我们程总啊,我又不是周公会解梦,您觉得什么就是什么呗。”
“你说的对。”程卿卿认同,“问你我真是港特了。”
感受到视线处投下一片阴影,程卿卿咬着吸管抬头,看到是江林知,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知知,”她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坐呀。”
江林知一下子没控制好放饭盘的轻重,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沉默无言,接下四周的目光。
程卿卿早就习惯她的冷淡个性,自顾自地胡扯。
她手里的绿豆汤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沙,就捏扁了塑料杯放到饭盆上端走了。
江林知的筷子定格在夹起米饭的一瞬间。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变呀。
还是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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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天黑得还不算太晚。
橙黄色漫流成浅灰蓝,绘成放学时的天空。
程卿卿嫌热,把校服外套绑在腰上。
纯色的袖子与马尾摆动的弧度同频,在江林知面前晃得扎眼。
“几点啦?”程卿卿一边用手挡着不存在的阳光一边回头看江林知。
她很娴熟地伸出手让程卿卿看手表上的指针。
江林知的手表很旧,有种上世纪的质感,走针的声音明显,划过旷世已久的斑驳痕迹。
这声音程卿卿清晰可闻,她把拇指和中指搭在江林知手腕上,很轻巧地一弯。
“晓得啦。”她松开她的手腕,转身安安静静地走路。
程卿卿的中指有茧,以至江林知手腕处被她摩擦的地方盛开了一朵火烧云,将天边与眼前连成一片,如梦似幻,但好像真真切切灼热了她。
“你的茧,怎么来的?”江林知微蹙了眉。
“这个啊,”程卿卿又摸了摸手上的茧,“之前画画留下的。”
江林知点头。
程卿卿没消停多久,又转回来问:“要吃关东煮吗?”
江林知忍俊不禁,心里腹诽。
她很快生硬岔开话茬:“地理背得头痛,诶你知道吗,晚上吹的是陆风,不是海风……”
江林知有点跟不上她更换话题的节奏,沉默了会儿:“不是要去便利店买吗。”
程卿卿满眼感动:“你还记得……”
她心里一刺,却扯出一句:“我记性也没那么差吧。”
她拉着她转进小巷,巷尾右手边的小洋楼中镶嵌着一家便利店,很不起眼。
程卿卿四处张望,语调上扬地向营业员点单。
她只要了一串虾丸,一串贡丸,让营业员把汤加满,语气轻快,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
慈眉善目的营业员看她背着书包,又点得那么少,以为是没钱要靠喝汤充饥的穷困学生,于是怜爱地把汤加满,几乎要溢出来。
程卿卿道谢,很小心地接过。
她正好左右手各一串,努了努下巴示意江林知拿着杯子。
江林知感觉自己被使唤了,但是还是帮她握得很紧,生怕打翻。
她没注意到自己轻微地扁了扁嘴。
电动门伴随着重复的欢迎声打开。
程卿卿嚼着贡丸,往家的方向自顾自的走着,没回头看:“你刚刚手好冰,拿着暖暖吧。”
她倒是笃定江林知在后面。
江林知不自觉地抠着杯套的连接处,快步跟在她身后。
她的心像浸泡在橘子汽水里,气泡使它震荡发麻,绵密又刺挠,还酸酸涩涩的。
有点发苦,又或许是悸动。
从指尖的血管流通、供暖,直达心脏。
程卿卿吃得很快,她一时兴起耍帅,把签子像投篮一样投进垃圾桶。
不巧的是,两个签都没进。
程卿卿哑然失笑,做贼心虚般迅速俯下身捡起来扔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嗯?”她本想把江林知手里的杯子一并扔了,却看见她一副捍卫者的样子。
“手还冷吗?”她凑上前去,手背贴着江林知的手背,形成天然的传感器。
程卿卿感受到了江林知的脉搏,跳得很快。
“好像是还有点冷……”
她们没再说话。直到走到程卿卿家那条巷子。
她挥手跟江林知告别,江林知淡淡“嗯”了一下。
程卿卿走远了,又忽地转身,用力的挥着手臂:“明天见。”
“好,明天见。”江林知莞尔。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比眼角高一点,睫毛蜷在一起,显现出卧蚕和酒窝,不再那么生人勿近,让人会联想到她出生的季节和初绽花苞的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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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林知把玩着被她喝光汤的纸杯,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蓉突然从后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但杯子还像粘在她手上一样。
“外婆您吓死我了。”她无可奈何。
“看你盯着杯子这么久了,我也想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外婆的话变成了嘟嘟的背景忙音。
她只有一个想法:原来她家离她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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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卿卿在梦里奔跑。
身后的声音很快逼近。
当一切都晦暗,当一切变成忙音,那人手中的铅笔直直地对向她的眼睛戳来。
她眼前一片钻心的刺痛,眼球很快虚了焦,剧烈地收缩。
耳鸣声,喘息声,狂笑声揉杂在一块,裹得她动弹不得。
一滴泪淌了下来,完全模糊了视线。
眼前是雾蒙蒙的霁色。
她惊醒了。
就像娴熟的膝跳反应,她猛然坐了起来,而后泄了力气,人半瘫在膝盖骨上。
她紧紧揪着身下厚重的被子,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捂住脸。
没有更多的泪水掉落。
它们并不调皮,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
她眨了眨眼,好像还有点疼。
每次将要忘记,那天的经历又会重新在脑海上演,本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感染、烙印,循环往复,不断凌迟着她。
应该说挺疼的。
心口缠的绞索实在无解。
明明都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自从认识江林知之后,她就经常梦到她的点点滴滴。
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手背的体温。
程卿卿原本只想把这个梦当作习惯成自然的任意球,随它飘零。
手机屏幕亮起来了,她随意瞥了一眼。
江林知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她迷迷糊糊间想起来之前死缠烂打问她要微信的事儿。
她不是说要考虑考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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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条官方的“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已经几个小时,程卿卿还没有回复。
江林知想了半天,发了一条:睡了?
可不吗,都凌晨三点了。
江林知自觉好笑,把手机划到主屏幕不去看。
“已经睡着啦。”程卿卿的消息来了。
她本想问她怎么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留了个嗯。
程卿卿再三检查自己大体上没有什么异样后才出的门。
临上教学楼,她停在车窗前扒开眼皮转动眼球。
除了眼睛有点红,眼角还有几缕不明显的血丝。
唉。江林知肯定看得出来。
她叹口气,用力揉了揉,闭上眼睛不敢面对现实。
这次她走进教室时,江林知已经坐着写题了。
她小跑几步,刻意扬起声调:“早上好。”
等她放好书包,江林知才开口:“怎么不开心了。”她声音迟缓,是不会让人有压力的那种。
“嗯?没有。”程卿卿拉开文件袋拉链的手一滞。
“眼睛和脸都红透了。”
她踟了几秒,叹了口气没再伪装,“这么明显吗,还以为我表现得挺正常的来着。”
顿了顿,江林知又生硬地找补:“不是很明显。”
程卿卿别扭地和江林知对视两秒,视线下移到她写的题目。
“江同学,这次你不等式解错了。”程卿卿精准点在她练习册上,又眨眨眼,不置可否。
好吧。
那就她大获全胜,她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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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起回家,这次半路静默。
经过那家便利店门口,程卿卿突然开口:“你想听吗?”
江林知几乎没有反应几秒:“想。”
她转过头来,笑意很浓:“怎么总是这么惜字如金呀,江同学。”
程卿卿一向欢脱的声音染上颤抖。
初中时期,每天她都自己走路回家。
冬天天暗得早,放学的天遮暧了光,伸手不见五指。
她哼着歌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拐向小路,突然有全身穿着黑色的人如罗刹般,高举着一只铅笔要戳向她的眼睛。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来不及逃,一下子蹲下抱紧了头。
所幸,那时已经到了小区后花园里,有零星几个老头老太还在嘎讪胡,是他们冲了过来。
那人狞笑着跑了。
那个时候她也没掉眼泪。
任凭悲悯着的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她魂不守舍地背着书包往回走,走过满地颓唐。
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有新闻报道说有个精神病人从宛湾路逃了出来。
程卿卿家离那里并不远。
她回家后,她爸坐在沙发上甩了一句:“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没应。
把包放到一边,半晌,她说,不学速写了。
当初她学速写的年头已经超过不学的日子,占据了她乏味人生的大部分。
她闭上眼睛,那令人作呕的面容和那只削到最尖的铅笔又在眼前放映。
她愣愣地盯着碗里的洁白,一口饭都没吃,摩挲着中指的茧。
画速写留下的。
铅笔是她脑中奇思妙想具像化的桥梁,联结着梦想和现实,从笔尖流淌出的,是她的少女情思。
没有人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她爸当场把桌子掀了,接下来是一贯的没新意的说辞:“当初是你自己要学的,我们每年花大几万,现在你说不学就不学了?!”
碗筷砸到地上,滚出一段距离,但没有破碎。
他的神情在眼前扭曲,幻化成那个男的的狰狞面容。
为什么生活总是玻璃糖呢,被漂亮的五彩的玻璃纸和香精包裹着的糖,抿过好长一段苦涩才能换来些许廉价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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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卿卿进房间就哭了。
其实现在她很想回去抱抱当时的自己,告诉小程她做得很棒了。
可以不坚强,可以不勇敢。
她的哭声很轻地从门缝渗了出去,得到的是一声高喊:“小声点哭,你吵到我了。”
伴随着整理碗筷的声响,她妈撂了一句:“她发疯呢,别管她。”
“还不是你惯的……”
驾轻就熟的争吵声混沌成忙音,耳鸣声嗡嗡作响。
她很快切换成了无声落泪,看校裤上盛起一抹湖泊。
所有的肝肠寸断,都隐藏在眼泪的背面。
被她悉心收藏。
之后,她就再没碰过铅笔,之前一直形影相依的、墨绿色外皮的,熟悉到编码刻痕都清晰的铅笔。
“我现在都不会画啦。”她轻描淡写地结尾。
“这就是小程的故事。”程卿卿努力扬起一个笑,“其实也没有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