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无眠。
我脑海里不断描绘着他的样貌,想着怎么解决掉他,怎么去实施这些计划。想着想着又放弃掉,听解懿说,他今晚应该就离开广州了。人海茫茫,就算多活几年,我还不一定能找到机会杀了他。真希望老天看到我的遭遇,让我再有个机会见到聂崇海。
做白日梦比较浪费时间,等我回过神来,窗外已经有了亮光。凛冬清晨,雾霭浸蓝了远处的建筑,朝阳格外鲜红,与树影的斑驳一同映照在窗上,滋养出的新生从晨旦欢唱到晼晚。我忽然通晓了那些革命者为何执着于破晓时刻。
我穿好衣服,起身下楼。桌上已经摆好早餐,张瑾怀大概是出门送孩子上学,给我留了字条。
“我出门一趟,事出紧急,无法推辞,今天得麻烦你帮我看店。在你的床边我放了一枚自己设计的胸针作为谢礼,请笑纳。”
这种请求我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我无偿住在张瑾怀家,她有事总是该帮的。喝完最后一点咖啡,正收拾好准备上楼洗碗,风铃响了。
“你好?”进来一位男士,看衣着,应该是政府官员。
我把餐具胡乱放在一边,挤出一个相当生硬的微笑,回应道:“您好。”
“你们这有什么好看的钻石么,我给我太太们买几个。”
太太们?几个?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是见鬼,还没来得及思考怎么给他说我只是个看店的,他倒是先给我这个“新青年”来了下马威。
我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先生您…是说,几个还是…”
“准确来说,五个。”
有小妾就算了,还他妈有四个?!这人神经病吧,还以为自己在大清呢?
我极力控制住表情,解释道:“抱歉先生,我只是个看店的。您自己挑选吧,有喜欢的我帮您拿就是,至于寓意和成色,我并不了解。”
他有些讥讽地笑了下:“算了,我自己找吧。”
风铃再一次想起,我险些吓得晕厥。
张瑾怀平时就这么忙吗,这才几点啊,就能来俩人。
“杨春。”
我回头望去,是解懿。内心一下有了着落,她和张瑾怀是好友,平时应该也听张瑾怀提起些珠宝,她就是再不懂也一定比我懂。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解懿面前,低声道:“我的老天,你可算是来了,那男的要给他几房太太都买珠宝,我懂不懂珠宝都不是重要,他现在还纳妾,还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真觉得自己还在大清吗?”
“什么?”解懿被惊得五官近乎扭曲,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显然是被惊到了。
那人忽然从未身后冒出,吓得我一激灵,踉跄一步,差点磕在柜子上。
“你是店长吧?”男人问道,“过来帮我看几颗宝石。”
解懿慢慢道:“如果是你的妻子,我会推荐红发石晶。”
她说着,从柜子里抽出了一个盒子。
“红发晶代表代表刚毅、果断、勇往直前、坚韧不拔的能量,可助权威的能量宝石,还是财富的象征。它在化解事非小人方面,也有不可忽视的左右,它可以激发人体潜能,帮助增加力量与自信的来源。”
男人似乎很不满意:“你既然都知道是我妻子,为什么不推荐粉水晶那样的宝石?女的要什么坚毅,要什么勇往直前,还除小人?我看你才是我妻子的小人!”
“你懂点宝石,但不进步思想;女性在社会中立足才更需要坚毅果断。她不是你放在花瓶里观赏的花,她可以强大,做自己的荆棘。”
解懿轻蔑地看着男人,缓缓道:“至于我说的‘除小人’,自然是除去你这种衣冠禽兽,人中败类。清朝早亡了,再复辟也都不会没成功,你作为政府官员还敢纳妾,真怕我不敢告你?”
那男人明显是害怕了,但又不好挂在脸上,恼羞成怒,手在空中指了半天都没想好怎么反击,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了。
解懿这才松了一口气,嘀咕道:“真是的,原来这就是‘活久见’的滋味吗,我还觉得我没活多久呢…”
“你刚刚真是厉害,”我也才回过神,不禁赞扬道,“比我这种临阵脱逃的人要好多了。”
解懿摇摇头:
“没关系,不知者不怪。”
“还有咖啡吗?”她问道。
“啊…应该还有,”我回答,“这边,我想张瑾怀应该留了些。”
我想着她刚刚的做法,继续道:
“刚刚你真的很勇敢,很有力量。”
“过奖。”
“女子本就有无尽的力量,”她笑了,双眼弯着好看的弧度,“不止政权,思想也是要革新的。我的理想,是实现男女平权,不只是法律规定,还要有思想认同。”
我重重地点头。
旧石器时代晚期出现母系社会,那时人们普遍认为女性是带来生命的人,是神圣的,以女性为尊。新石器时期晚期,生产力提高,父系社会开始形成——母系社会崩溃父系社会建立是女性被剥削的源头。之后私有制产生,贫富开始分化,出现阶级,建立奴隶制国家。后来汉朝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奠定了国家社会思想的基础,延续几千年之久,儒家思想为父系社会服务,潜移默化中加深了压迫对女性的压迫。直至今日,对女性的偏见仍然可以被写进法律里,被大众所认同。
“可实现这种理想,还得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思索道,“中国不乏觉醒者,但麻木沉睡者也不在少数。想要改变,得从根本上去做。但要打破人们被固化了几千年的思想,还是困难。而需要改变的不止男性,有些女性也受这些封建礼教毒害极深,却还以此为荣去毒害后代。还有,你看刚建国时的宪法草案,那时根本没有写男女平权,还是唐群英先生不断努力才写上的…那些极端男权者,是追求平权的巨大障碍。”
解懿坚定道:“有些事,是明知道路途艰险也要去做的。”
“比如革命,比如抗日,比如建立社会主义国家。中国正在风雨飘摇中脱胎换骨,看着吧,将来的世界,必然赤旗红遍,必然男女平等,也必然万家灯火。”
她目光坚定,此刻在阳光的映照下,似有熊熊烈火。
她是这样有理想有信仰的女性,我内心更多一层敬佩。
“我冒昧问一句,二老从前是做什么的?”我想着想着就莫名地就问了,话说出口,只有后悔,便又补充道,“你有如此胸襟,想来二老也…”
“我父母也是生意人,”她答道,“37年,日本人打进北平时就把我送去国外了,说是去镀金,回来好帮他们打理家业。”
“留学那几年,我每年都往家里寄信,第一年还是有回信的。38年,日本人打到安徽,他们二老就再没给我回过信了。”
解懿慢慢说着,尾音拖得很长,像揭开某种结痂的伤疤。一阵寒风吹过,掠过她的卷发,直刺入内心,一阵抽痛,来自思念的酸楚,那是让游子不成为断线风筝的最后牵引。
思念,作为另一种长大的手段,虽然痛了些,但不可置否这是最快的办法。思念之痛,藏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微风略过树梢,像沙漏里遗失的时间。当游子望着那轮明月,信件寄出却无人知晓,而一行眼泪不足以说清无依无靠的日子有多难熬。
我理解她,但有些话不知怎么讲才好。只好沉默着看她,看她双眼落满寂寞的哀歌。
“都过去了。”
她释怀似的轻笑一声,顺手又往咖啡杯里加了两块方糖。
“苦了点。”
“多加些糖,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