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冉惜嘶哑着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轰隆声仿佛文明的讯号,她转头拼命去寻找那声音从何而来。
她的视线在远处那片繁华的城区中跳跃着,那城区远看似一摊色彩鲜艳的废水,近看却是由无数座房屋堆积起来的色彩王国。
寻常人家半夜点的灯仍闪烁着,与那些无规则的色彩试图模糊她的视线,冉惜盼望那辆火车能闯进她的视线,这样她就能找到进入这片城区的入口。
火车连续的轰鸣声被冉惜的紧张无限放大,而她心中的绝望被退潮的希望升高。
当她的眼再也受不了这诡异无序的色彩时,她那一刻尝试将失望压缩在那口缓缓吐出的浊气。
就在她放弃在远处的城区寻找那份希望时,她脚下的地面却开始震动不已。
“我去怎么地震了?!”
冉惜的双脚不自觉地颤抖,哪怕这里已经足够空旷,可她的脑海忍不住幻想地面会陡然生出一条裂缝将她吞噬。
“我,我该怎么做……”冉惜的心仿佛要冲破胸膛,哪怕用手轻轻拍打左胸,身体的战栗仍无法忽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火车的轰隆声与鸣笛声宛如地下洪水般朝她袭来,冉惜的耳朵如果有嘴巴,那此刻它一定在尖叫。
“放轻松。”她肩上的玩偶调整了身形,慵懒地倒在她的肩上,就连他的尾音都被那“洪水”轻易掩盖。
“这让我怎么放松!我有可……”
“呜呜呜呜呜呜呜——”那“洪水”仿佛冲破了阀门,在冉惜的背后急遽地向那片城区冲去,她那乌黑且带着混合颜料的头发被狂放的风向前赶去,稀稀拉拉的颜料终于不湿漉漉扒在冉惜的头发上了。
冉惜一把抓紧失控的头发,赶紧追捕着火车的去向,尽管乱舞的头发试图遮挡她的视线,可那辆布满亮眼涂鸦的火车实在叫人忽视不掉。
那辆火车发疯般笔直冲向那片城区,冉惜微微低头一望才发现,火车的轨道被浑浊的水掩盖,当火车急速驶离时,飞溅的水才掀开了轨道的真容。
冉惜缓过神后,快速奔向这片土地的边缘,俯下身往下探去,一个黝黑的大洞赫然在目。
冉惜一脸兴奋地拍了拍肩上的小语,
“你能帮我飞下去吗,这样我就能沿着轨道进入那片城区了。”
小语的身子翻转了半圈,同样向下望了望,抬头一脸无语地盯着她,
“我又不是万能的,况且旁边有爬梯,做什么事能过下脑子吗。”
冉惜不死心地再向下望,只见那垂直的墙壁两侧都有爬梯后,两片红晕飞向她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更快速地下去啊,况且这个爬梯……这个爬梯都没有安全标识!”
“你去冒险难道还要工作人员写个“可通过”你才进去吗?”
冉惜为了掩饰尴尬不再与小语对视,转身慌张去寻找爬梯的入口。
当她谨慎抓紧绳子,左脚向下轻轻一放时,那爬梯跟着晃悠了几下,冉惜的腿也跟着发软,她颤颤巍巍地示弱,
“我,嗯……恐高,真的不能带我飞下去吗?”
“你恐高个屁,你的记忆还存在我脑子里呢。”
小语的蓝眼睛散发鄙夷的眼光,冉惜见状喉结一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两手紧紧攥进绳子,右脚同样往下小心一放,又是一阵晃悠,冉惜四肢并用,将自己小心移动在这晃悠的爬梯上,每次她忍不住向下看自己还有多久到时,下面那截摆动的爬梯与遥远的距离都让她的动作愈发迅速。
当她越来越轻车熟路时,她不再紧盯着绳子,而注意到绳子背后的墙壁,同样被涂鸦所密密麻麻地覆盖,只不过所有的涂鸦都是一串红色飘逸的英语短句:
“Get Out!”(滚出去)
“看来这里的人特别欢迎你的到来呢。”
小语忍不住发笑。
“有什么好笑的!”冉惜恼羞成怒地回怼,当她盯着那笑到颤抖的玩偶时,愤愤不平地指责,
“你不是船长吗,怎么一出去就跟船员切断讯号了,我拍你你都不回话。”
“这里并不是我所熟知的阿纳德尔。”小语收起笑意,一脸严肃地回话,
“但是《与语》告诉我这里的确是阿纳德尔,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这里是烟雾之内的阿纳德尔。”
“你讲的是中文吗,我怎么听不懂了?”(出于礼貌没有说“我始终没听懂”)
“你可以理解为,这里是阿纳德尔的中心,而我所熟悉的阿纳德尔,在中心之外。”
小语抬头仰视那片天空,不一会又闭上了双眼,
“如果你在中心之外向中心看去,只能看到一大片白色烟雾,而且凡是进入烟雾里的人,无一生还。”
“很显然,我们进入了那片烟雾并且存活了下来,也许这里会有你的船票。”
冉惜显然没有抓住重点,一脸诧异地询问,
“你是说,如果这里没有船票,我还得继续爬一遍这个烂梯子,并且穿过那未知烟雾,再找一遍咯?”
小语用眼神淡淡肯定了她。
“不要啊……”冉惜在心里默默擦眼泪,一个走神她的右手险些脱离了绳子,幸好左手足够给力,给予了她重新调整动作的机会。
“你的肌肉薄得像一片纸……我说你在结束这趟“航行”后多锻炼下吧。”小语瞥见她颤抖的肌肉无奈地进行劝说。
“我上次认真锻炼还是在两年前,你就饶了我吧。”冉惜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脸。
“我会考虑给你制作一个不锻炼最后悲剧的噩梦的。”
“那我是不是该祈祷《与语》能将那场悲剧绞成一团烂糊。”
当冉惜的脚终于接触地面时,她捏了捏泛红的掌心,那熟悉的触感让她长舒一口气,可脚下那浑浊不清的水浅浅漫过了她偏爱的黑色短靴。
“我真想洗个热水澡。”冉惜环顾四周,发现这儿甚至没有一处晾干的地面。
“这个地方有没有纯净水还是个问题呢。”小语一脸嫌弃地盯着这浑浊的水面,“你还是赶紧去城镇那里找户好人家安定下来吧。”
冉惜也不再跟他费口舌,一路跟着那水下的轨道向前行进,直到翻越一处废料时,她才看清了那辆火车的停靠点:
那是一个堪称简陋的火车站,一个站牌就仿佛是火车站的所有,而身着各色服饰的人们紧紧地挤在站牌下,就像一辆拥挤的车辆等待撞上这辆火车。
孩童们尖锐的啼哭声在母亲的怀抱中爆发,哪怕他们的母亲他们埋在自己的颜色鲜艳的围腰前,那啼哭声也同样刺耳。
青年们乱哄哄地呼喊着,往同伴脸上涂满了各种颜料,那些散落四溅的颜料啪嗒滴落在孩童们的身上,他们的母亲将孩子搂得更紧,试图说教那些青年们。
大人们兴致缺缺地无视这场闹剧,反而一脸无所事事地低下头看报纸,就连报纸的日期与头版的人物都被颜料所覆盖,而他们仍仔细阅读着,仿佛能从字眼里读出别样的安静,可他们的眼里仍闪烁着躁动的火焰。
老人们在人群的最外围,他们同样低下头,唯一与大人们不同的是他们手上并没有装模作样的报纸,所以他们选择将目光对准人群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愤怒的,恐惧的,烦闷的,激动的,眼里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们照单全收,就连他们自己的情绪都捉摸不透。
他们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挤在一块,从未有人脱离。
可是很快,有一个年近期颐的老人似乎察觉了冉惜的存在,那凹陷深邃,浑浊发黄的眼珠抓住了她的身影,一双,两双,三双……
那些老人们就这样发神地盯着冉惜,冉惜如坐针毡地移动几下,偏头不让他们的目光与自己的双眼对接,而当她故作镇定接近人群时,那几个老人对她又丧失了观摩的兴趣,转而寻找新的目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冉惜深觉,还有一双眼睛正在悄然地注视着她。
“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语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而冉惜猛的低头望向小语,而小语宛如一个真实的玩偶搭在她的肩上。
冉惜见此情景也下意识在心中与他对话,
“能听到,看来电视上的脑中对话还是存在的。”
“那当然……那些人的妆容与服饰跟你真是一家出来的,又狼狈又古怪呢。”
“我的哪里……”
“你看看你的头发,衣服,已经被乱七八糟的颜料搞成一个花里胡哨的小丑了,你可以尝试在鼻子那里画一个红圆圈。”
冉惜撩起头发,橙色与紫色已经完全融入了那份乌黑的头发中,她用手穿过发缝又按压住头发,向下轻轻一拉,可惜那些颜色早已风干,她只能揉搓着身上的风衣试图将颜料从布料中挤出来。
“开车!开车!开车!”人群中领头的人扯着嗓子吼,那顶滑稽的五彩帽子与人中处的蓝色小胡子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身为列车长,他那双精瘦的手正费力推拉着生锈的铁门。
人群中变得安静下来,冉惜趁此机会悄悄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并全程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他人的视线接触。
“快开车——”冉惜的身后传来暴躁的怒吼,可是她被怒吼吓得不敢转身,而前方的所有人,包括推门的列车长都愣住,一同转向冉惜,确认她身后声音的来源。
冉惜仿佛注意到前方那堆炙热的目光,可她始终垂着头,在心里默默大喊“我不是喊话的人。”
冉惜闭紧眼恨不得自己去推开那扇铁门,她的指甲慢慢陷进肉里,就在皮肉感到一阵刺痛时,一双手猛的推向她的后背:
“快开车!他们要毁了这辆车。”
冉惜被狠狠推搡向前,险些撞在了一个大人的报纸上,她扶着腰向后恶狠狠地投去一个愤怒的眼神,而那人忽略了冉惜,对着最前方的列车长呼喊着。
那个陌生人脸上是不断向下流的颜料,也掩盖不了他慌乱的神色,就连他的衣服都被扒掉了半边,赤着脚尽力向上跳跃,奋力挥舞着他的双手,
“是阿芝党!!!”
如果说之前的人群是一个蓄势待发的炸药包,那么这句话就像火星,一点就爆。
“呜哇哇哇哇——”孩童们的啼哭宛如一条火舌,燃尽了人们的耐心,青年们纷纷甩掉手上的颜料,那些报纸成为了他们命中的目标,而大人们也飞快丢掉手中的报纸,颜料与纸张成为了他们脚下的垃圾,老人们抗议着举起手中的拐杖——
跑。
“快走咳咳,快走——”
“快滚我来推,你没吃饭吗?”
“我们给档案局交的税都花在这个白痴上了吗?!”
“不要吓着我的孩子……小心点……”
“呜哇哇哇哇——”
此起彼伏的声音穿透了冉惜的耳膜,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耳鸣了,但来不及捂上双耳,背后的双手再次将他狠狠推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之间的碰撞让她想赶紧脱离,可往前的人群将她快速挤在前方,她感觉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页扁舟,如果可以,她宁愿被火车一头撞死。
她的膝盖被火车的台阶一撞,冉惜忍着痛迅速稳住身子,两脚飞速登上台阶奔向车厢内部,在人满为患的过道中穿梭着。
冉惜越过攒动的人头,眼角抓住一个空位,火速飞了过去,在她撞在座位上的一瞬间,她的两侧座位同样有两个人撞了上去。
不出一会,这个车厢就没有了空余座位,剩下的人发着牢骚前往其他车厢,而冉惜仍喘着气瘫坐在座位上,耳边的声音并没有削减半分,反而在密闭的车厢中更为明显。
冉惜捂住耳朵蜷缩在座位上,闭着眼尝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动。
而这一举动,也让她错过了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双眼睛路过她,却仍直直地盯着冉惜,就像猎手紧盯着猎物。
在那双眼睛离开这节车厢前,它在人群中散发出蔚蓝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