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羚初就搞明白屿鸠那句“我真的会非常非常非常不配合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看着一道题都还没做完就已经神游两次,说题外话三次,转笔玩橡皮一次的屿鸠,第一次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老师的痛苦。
这人从拿笔的那一刻起嘴巴就没停过,她可以从学校旁边新开的松饼店聊到上个月出的电影,思维发散的活跃程度令人咂舌。以至于在羚初不回话的情况下她都能半小时没做出一道题而嘴巴却没停过。
羚初要癫了。但她又不忍心训斥屿鸠。联想到她是个一见面就能叫别人“宝”,还人缘贼好的人,羚初就善解人意地理解了她的这些叽叽喳喳。她大概是把自己当作是新交到的朋友来看待了,所以才会特别亢奋地和自己聊这聊那。
羚初感到有些愧疚,明明对方这么热心地说去哪里好玩,哪里性价比高,一副希望自己和她一起出去玩的样子,但她不能回应,她甚至还要费尽心思把人的思绪拉回到题目上。
这么想着,羚初开始越发劝说自己,再多给她一点耐心,她只是想交朋友罢了。
但羚初不知道的是,其实屿鸠没那么多心思,她就是思绪飘到哪就说啥,也不管羚初怎么回应的,反正她想到啥说啥。想说就说,不想做题就摸,主打一个及时享乐。
“啊话说你知道吗,下个月有个绳展,好像就在我们区开。”屿鸠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转起笔来,“听说会展出很多有名的纺织者们的作品诶!可惜就是票太贵又太难抢了……”
下个月的绳展?
羚初好像有点印象,她的父母好像就被邀请了。
“那如果我弄到票,请你去的话,你能好好学吗?”羚初问。
这句话一出来可把屿鸠惊坏了:“……你说真的?”
“……嗯。”羚初其实是第一反应是这个,然后没来得及过脑就说出来了。但她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你这个月的月考能进步五十名的话。”
“五十名?!”屿鸠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甚至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要不,月考时你把脑子和手借我一下……?”
羚初有些无语。
“诶不是,说到底啊,我怎么知道你是吹牛还是说真的?”屿鸠挑了挑眉。
羚初皱了下眉:“我向来说到做到。”
“嗐呀,凭口说谁不会啊?”屿鸠促狭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你总得给点有说服力的东西证明一下啊对吧?”
羚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时半会儿没答话。
屿鸠本来也只是想逗逗人,这会儿看好学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觉得逗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开口道:“开玩笑啦~”
“我给你写凭据。”羚初和屿鸠同时开口。
“……诶?”屿鸠傻眼了,“你说啥?凭据???”
羚初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活页纸,认真地开始写凭据,留下她旁边的屿鸠目瞪口呆地看她写凭据。
“哇,哇……”屿鸠提着那张羚初写好的凭据,一脸惊恐,“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亲手写的凭据……而且还是在高中就……”她反复翻看着这张凭据,越看越觉得借条既视感,“说真的,羚初宝,从某种程度上讲,你挺牛的……”
羚初又被她一句“宝”叫得嘴角一抽。
“你,你要不换个叫法?”羚初扶额。
“啊?”
“就是,别用那个……”
“宝?”
“呃,对,别用这个字叫我,其他怎么叫都行。”
“哦。”屿鸠愣了愣,然后道,“那就叫你阿羊吧。”
羚初眼皮一跳:“啊?”
屿鸠也疑惑道:“啊?”
“不是,为什么?”羚初问。
“因为羚初的羚啊。”屿鸠道,“你看我朋友他们,他们也叫我‘阿鸟’啊,因为屿鸠的鸠。”
羚初觉得有些别扭,但张了张嘴,又想不出有什么毛病可以纠,于是只好又闭上嘴,在心里默念‘习惯了就好’。
下午七点,楼管上来赶学生了,这场补了半天不知补了个啥的补习才终于告一段落。羚初在公交上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想回去赶紧做完作业织完绳就上床睡觉。
屿鸠活跃的思维简直像一只到处乱创的二哈,而她抓着牵引绳,被拽着跑还要控制方向。历时一个半小时的补习,没教给屿鸠什么,反倒是羚初自己要累傻眼了。
然后在回到家,进入绳房开始织绳后,她再一次的傻眼了。无他,就是第一次见屿鸠这么……有个性的线。
细细长长一条线直得像钢丝,硬得像订书钉,通体漆黑,还是那种像吸干净了所有的光一样的黑。
按标准来说,太硬太直的线其实是下等的。因为很难织,要让别的线迁就它的直而多绕几个圈才能织得起来。同样的,太黑的也是下等。因为会吸色,和谁的线绕一起都会弱化另一方的色彩。比如现在羚初织的这条,几乎是用羚初自己的线绕着它走才能织的,而且织出来的绳也像是通体黑色,一点不晶莹。
羚初自己的线是透亮的淡彩的,几乎和什么颜色都很搭,织出来的绳也都柔软漂亮。但偏偏遇上屿鸠这种就不行了。彩光被吸走,透亮被掩盖,整条绳都又硬又黑,仿佛是只用屿鸠的线织成的一样。
羚初看着才起了个头,就已经几乎看不到自己的线的绳,有些绝望。但叹了口气,又只能任命地织。
她艰难地织着,忽然开始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灵魂,能产出这么极端的线啊?
接连一个星期的补习下来,羚初发现屿鸠学不好不是因为笨也不是因为不肯学,她只是思维太活跃了。她可以一连想好几件事,三分钟内换七八个话题,但就是不懂得在一条思路上坚持下去。
羚初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屿鸠,并提议道:“你可以试着及时剪掉自己多余的想法分支,专心于一个主干思路。”
“啊?什么分支什么主干?”
羚初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耐心地解释起来:“就像修剪树枝。我们要把分支开叉的地方剪短,留下主干的部分。”
“现在,你的解题思路是主干,由此延申出来的其他话题、主意、点子,都是分支,我们要适当适时地打消它们。”羚初说。
“啊……感觉好可惜。”屿鸠趴在桌子上,来回地按着圆珠笔。
“不可惜,你要是适当地放弃那些想法,你就可以收获高分的成绩和良好的学习习惯。”羚初把圆珠笔从她手里抽出来,放回桌子上,“优秀的纺织者总要学会取舍。”
屿鸠看着她眨了眨眼,亮紫色的眸子里闪出一瞬暗沉的情绪。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纺织者呢?”屿鸠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有淡淡的疑问,“我以后就不能是作家、画家、舞者、歌手,或是一名普通的社畜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当纺织者?因为我生下来就看得到线吗?”
羚初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当纺织者呢?
然后她很快就自己得出了答案。
纺织者是一种天赋型的职业,只有看得到线的人类才有资格成为纺织者。但其实这样特殊的人类并不多,现在纺织者的岗位属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更何况纺织者岗位严格,不从小学开始培养,持续训练十六年的话,根本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纺织者。所以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这类特殊的人类有义务承担纺织者的使命,有义务从小就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纺织者为目标。
于是羚初静了静,只能回答她:“是的,因为我们生下来就看得到线,这是我们的使命。”
她原以为这句话大概率会让屿鸠有些恼怒,让人觉得她不争气,但事实上并没有。屿鸠只是依旧趴在桌面上,一双葡萄似的的眼睛被窗外的艳阳照得透亮。
她就这样和羚初对视着,瞳孔深处仿佛泛着靛蓝的墨浪,不知是因为窗外的蓝天还是因为羚初湖蓝的眼睛。静默片刻后,屿鸠有些无机质地开口:“这样啊。”羚初听见她说,“原来,你也不喜欢啊。”
九月初还逃不开夏末的热浪,蝉鸣随着蒸发的水汽,像波浪一般,一阵一阵地传入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在两人的耳道里闹心又闹神。
逃不开。羚初想。
就像蝉每次醒来都是夏天,于是它的整个世界都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