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屿鸠补习是件好玩但又痛苦的事情。好玩是因为这人点子很多,和她聊天确实很有意思。痛苦则是因为她太精力旺盛了,要她集中精力学习简直是天方夜谭。尤其是在屿鸠发现羚初会打游戏后。
“我靠,你居然知道这个?!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好学生一定不会碰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呢!”屿鸠有些惊讶地叫起来。
羚初汗颜:“什么叫‘像我这种好学生’啊喂……”
“那周末一起打游戏吧!”
“不行。”羚初把书卷起来,没怎么用力地往屿鸠脑壳上招呼了一下,“快月考了,你给我认真点。”
屿鸠欲哭无泪:“但周末也没法回学校补课啊?!”
“那也不是你周末就可以玩的理由。”
屿鸠不服气地嘟起嘴:“但你周末又没法监督我,就算我说我回去自己学了你也不信吧?”
羚初用笔尖虚空地点了点笔记本:“……我信。你要是说学了我就信。”
“啊?为什么?”
“因为感觉你是不屑于骗人的那一类。”
屿鸠愣了愣,笑着用拳头碰了碰羚初的肩膀:“你小子,别一张口就说得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一样啊!”
“那你会回去把周末两天玩过去,然后回来装作一脸艰苦地说‘我学了整整两天’吗?”
“好吧,虽然我确实不会。”屿鸠笑得露出虎牙,“但你怎么这么确信?”
“直觉。”
“哦~直觉。和我才认识小半个月就有直觉啦?”
“羊的直觉。”
屿鸠“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引得值日生都有些好奇地瞥向她们。
羚初赶紧按住她,不解地小声问她:“你笑什么?”
屿鸠捂着肚子捂着嘴趴在桌上,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笑了小半天,她才堪堪缓过来。结果一抬头,看见羚初无语又不解的脸,又趴回去笑了。
羚初:“……”
“不是,你。”屿鸠笑得肚子疼,眼泪都差点笑出来了,“你一脸冷淡,面无表情地说,‘羊的直觉’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特别好笑特别喜感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可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羚初像看傻子似的看屿鸠在位置上笑得东倒西歪,心里想着把这傻蛋敲晕了重启会不会好点。
最后在屿鸠的软磨硬泡下,羚初还是答应了周末去她家教她。
本来是担心屿鸠一个人学了半天无效吸收,想让屿鸠去她家学的,至少有不会的可以问。但屿鸠这个懒逼说大热天的不想外出,于是只好她去屿鸠家教了。
羚初有些好笑:“怎么之前还不肯学,现在又拉着我去你家教你了啊?”
“你的凭据你忘啦?”屿鸠道,“我还真挺想去那个绳展的,虽然我本人不喜欢织绳以后也不想当纺织者吧,但看人家织绳我还是挺乐意的。”
“哎呀我是不是又跑题了?赶紧赶紧,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做。”
羚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给她讲题。
羚初还挺意外的,以前屿鸠可不懂自己把思路扯回正轨,都是靠她这个外界因素提醒了思路才能回来。但她现在已经能自己意识到自己跑偏了,还能自己把自己扯回来。羚初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这种心情在她这儿很少见——是努力多日后终于看到了回报的心情。
周六上午八点半,以往屿鸠一定不会醒的点,但此时的屿鸠正坐在桌前做数学题。
屿鸠虽然思维乱飘,补习时也不太配合的样子,但她自己其实不是那么的反感学习。她就是懒,又爱玩,平日里没人管她就到处疯玩,只有有个人时时刻刻地盯着她了,她才能稍微起点心思学一下。
当然,有时候出现一些不可抗因素时她也会努力一下,比如羚初的那张凭据。
所以当羚初进到她的房间,看到桌上没盖笔盖的笔和做了一半的数学题时,她没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
“?你这啥表情?”屿鸠问道。
羚初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啊?”屿鸠愣了片刻,在发现羚初的视线后很快又反应过来,挑着眉道,“怎么?因为我以前在你眼里就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所以现在看到我早起做题感到不可思议了?”
羚初毫不掩饰:“对。”
“哈?”屿鸠差点气笑了,“羊老师啊,你好歹也客气一下啊?!”
羚初好笑地摊摊手,顺势拉开椅子准备坐下看题:“好了好了,刚刚做的有……”羚初拉椅子的动作顿住了,话也留了一半卡在喉咙里。
原因无他,只是看见了椅背上搭着的几条长绳。
实话实说,她这辈子没见过织得这么差的绳。织法不明,空隙过大,一会儿粗一会儿细,简直不像是出于纺织者之手的绳,反倒是像小孩子过家家胡乱编出来的东西。
“?咋了?”屿鸠说着,视线也随着她落到椅背上,“哦,我的绳啊。”
“你,你的……?”羚初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是啊。”屿鸠把它们拢了拢,团成一团,然后随手丢到了床上,“好啦,你坐吧。”
羚初在看见屿鸠扔绳时下意识伸手去拦,反应过来后又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地收回手。
她只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静默良久后终于在屿鸠疑惑的眼神下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家,没有绳房?”
“啊?为什么要有?”
羚初要疯了:“没有绳房你的绳会很快腐烂的啊!”
“不会啊。”屿鸠从床上摸出几条绳,放到桌上给羚初看,“我的绳都还没开始腐烂啊。”
在屿鸠默许的点头后,羚初上手摸了摸屿鸠的绳。和她那天织的一样,无论哪条,编入了哪条线,只要是编入了屿鸠的线的绳,都是黑色占了主调。但因为屿鸠织得实在太差了,线与线之间并不紧密,因此绳也就相对柔软一些,羚初的线的彩光也更明显一点。
正如屿鸠说的那样,每一条都很光滑,都没有出现腐烂的迹象。
“真的没有腐烂……”羚初有些惊叹地抚过她的绳条,“你是怎么保养的?”
“没有保养,就这样放着。”屿鸠说,“我超级随便的,织完就扔床上或椅背上,有时候可能会忘了织,一个星期后发现它们都团出结了才报复性补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屿鸠自嘲地笑起来,没有发现羚初已经盯着她的绳出了神,熬出血丝的双眼因太久没眨而开始发干发涩。
真好。羚初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能产出这样长寿的线呢?
羚初的线漂亮柔韧,但却寿命奇短。一般来说,就算停止织绳了,也不保养,但只要放绳房里保存,绳也能保持个二十年左右不腐烂。更何况羚初家的绳房条件特别好,她还会定期保养,一般来说四十年内都不会有绳腐烂的,可偏偏她的绳从她小学时就出现了腐烂的现象,还是正在织的绳。
因为这个,羚初每天除了织绳还要补绳,工作量相当于普通纺织者学生的两倍。因此她即使不想,她的纺织技术也日益进步,日渐熟练。但同时也因为这个,她原本对纺织升起的淡淡的兴趣,又迅速地被工作量打压下去。久而久之,纺织成了她一个痛苦的习惯。像个根深蒂固的肉瘤,压迫着她的神经生长。
“阿羊?你有在听吗?”屿鸠曲着指节敲了敲桌,疑惑地看着走神的羚初。
“……没事,我就是在想,”羚初回过神来,摩挲着躺在掌心的黑绳,“你到底是怎么织出这么丑的东西的啊?”
“哈?”屿鸠装作暴怒地去掐她的脖子,“你小子!不会说话就闭嘴!这是我的创新艺术!”
“还创新艺术?”羚初截住她伸来的手,和她扭打起来,“你有本事高考也这么织,看看改卷老师给你的创新艺术打几分?”
“那群世俗的考官懂什么?他们就会打分!”
“但他们打的分决定你吃什么样的饭!”
“你怎么年纪轻轻说话就这么古板啊?一点都不讨喜!”
“你都快成年了怎么还不懂为自己的前途铺路啊?一点都不聪明!”
两人闹到后来,都笑得前俯后仰,纷纷瘫到地板上。
原本闹腾的房间慢慢安静下来,少年人血管蒸出的燥热也慢慢被空调吹散。制冷器运作的噪音里混着被隔绝在玻璃外的蝉鸣声,但都盖不过彼此均匀但不同步的呼吸声。
羚初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视野中央正好是窗外透亮的蓝天。屿鸠躺在她旁边,柔软的金发散落在她的手肘处,感觉有点痒。
“我以后想当个作家。”屿鸠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安静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羚初才问:“写什么?”
“什么都行。”屿鸠说,“我的脑洞,我的日常,我的感想。”
“等我出名了,我一定写本书批判纺织者单一又机械的审美。”屿鸠愤愤道。
羚初笑了下:“那你现在又不好好学语文?”
“嗐,这种应试教育,不学也罢。”
“你连应试教育都过不了关,还想当大作家呢?”
“哎哟,你真是,说话活像我妈。”屿鸠撇了撇嘴,“诶,说回来,你想做什么?”
羚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纺织者。”
“不是,不是问你以后会做什么,是问你想做什么。”
羚初愣了愣,但很快又明白过来她想表达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羚初说,“就算想了也没用啊,我们注定要成为纺织者。”
“但是稍微畅想一下的话,不会感觉更开心了嘛?”屿鸠说,“就算现实改变不了了,也总得给自己一个做梦的机会吧?”
“嗯……”
“你就没什么兴趣?”
羚初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过什么长期的兴趣爱好,于是退而求其次,说了个差不多的:“可能,画画吧?”
屿鸠惊喜地转过头看她:“哇!你会画画啊?!”
“说不上会,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上课喜欢开小差,就会在课本上画点东西。”
“酷诶,我上课只知道睡觉。”
“那我假设一下。”屿鸠翻了个身,趴在地板上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看她,“假设你一直坚持画画,从小画到大,越画越好,而且你很乐于画画,那你可能就会想‘如果我长大后能成为一个画家就好了’。”
“然后可能哪天你的画被大师看中了,又或者是被同学不小心拍到发到网上,然后引发网络热议,大家都希望你一直画下去。然后你就在舆论推动或者大师的帮助下,成功脱离了纺织者的使命,然后一直一直,快乐地画下去。”屿鸠讲着讲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好玩?”
羚初平躺着,眼睛微微下瞟,刚好对上屿鸠一双笑弯的紫眸。于是她也笑了下:“嗯,要是是真的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屿鸠道,“你继续画就有可能了啊!”
但羚初却摇摇头:“我已经没法画了。”
我已经把画笔,连同那条断掉的绳,一起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