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初坐在灯下织绳。这是她和绮娜的绳。
绮娜的线和她本人一样可爱。半透明的粉色丝线像糖果纸的原材料,细看还能看到上面撒着的亮片。她的线也很柔软,在视觉上呈现一种草莓糖般的甜感。
透亮泛彩的线和淡粉闪光的线缠绕在一起,织出的绳也柔软漂亮,像童话故事里梦幻糖果屋的窗帘带,又像高贵公主的发辫。这时候她的绳还不会那么快就出现腐烂,即使不保养也可以保持光泽。
羚初认真地编织着,将这条漂亮的绳编得又长又紧实。她摩挲着手里光滑又柔软的绳,有一种孩子气自豪感。
正当她抓着绳往门走,打算让父母帮忙指导一下,她却发现门打不开。
羚初不解,又用力地拧了拧门把手,但门还是开不了。
这时,她手里的绳滑动了,像是有人在身后想要抽出她的绳。羚初一慌,赶紧抓住快要从手心划走的绳。她顺着力道转身回头,发现房间的墙消失了,绳的那头连着一片黑暗,看不清到底是谁在拉扯她的绳。
羚初竭尽全力地抓着她和绮娜的绳,像拔河一般靠着全身往后倒的力道来确保自己不滑向黑暗,但无济于事。即便她怎么努力,可她还是在一点一点,缓慢地滑向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努力拉扯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滑出了好一段距离,她只能僵持着,不让自己的绳被对方抢走。
拉扯到最后,她听见了,细小的,微不可察的,丝线断裂的声音。于是她慌张地抬起头,看到中间处的绳子有些开裂了。
恐惧如海浪般向她席卷而来,在她反应过来想要松手时,她被海浪打湿,被淹进一片黑海中。
羚初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她睁着眼盯了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终于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她缓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下床洗漱。
做了一整晚的噩梦,难免是有点精神恍惚的。所以当她下了楼和绮娜一起去学校时,绮娜一眼就看出来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绮娜有些担心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羚初捏了捏鼻翼,摇摇头:“没事,做了个噩梦,没睡好而已。”
她原想着,周末再好好睡会儿就好了,但后来却发现没那么简单。她每晚睡着后都会延续那个噩梦。她在梦里被一寸一寸地拖向黑暗,上次绳上出现的裂痕还在,甚至每次梦结束前裂口都会再张大一点。醒来后,她发现现实中她的绳开始出现了腐烂的迹象。每做一次梦,梦里她的绳就会开裂一点,现实中她的绳就会腐烂一点。
于是她开始无奈地织绳补绳,陷入了一个无望的循环。所以她每天的工作量是其他孩子的两倍,因此织绳的技术也就越来越好。
羚初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一个人的绳那么容易腐烂绝对不是好事,若不是灵魂有问题,就是这段情感有问题。若是告诉父母,他们大概率会觉得自己教育失格,养出的孩子灵魂如此不堪。若是告诉绮娜,她很可能会觉得羚初对她的情感有问题,对她产生隔阂。
久而久之,羚初的成绩越来越好,可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差。
羚初开始害怕入睡,因为她害怕一睁眼就看到自己缓慢腐烂的绳。于是她开始主动地减少睡眠时间。白天没有精力完成的课业她会逼着自己在晚上继续,学完了今天的就预习明天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就去绳房给绳做保养。只要还醒着,她就会一遍一遍地在绳房给绳做保养,直到实在困得不行,枕着手臂沉沉睡去,再在第二天清晨被噩梦惊醒。
就这样,这个噩梦跟了她整整一年。绮娜已经习惯了她每天的疲惫,不再过问。她的父母也默认了这是她的常态,不以为然。就连她自己也快麻木了,近乎温顺地接受了这种高压的日常。
像个被吊在火堆上的提线木偶,痛苦和绝望的火舌燎伤她的躯体,但她只能被迫接受着,一点一点地对疼痛麻木。
这样的死水般的痛苦持续了一年多,然后在六年级下学期的某天忽然变了。
羚初依稀记得那天是星期一,因为有班会课。班会课上,班主任提及了毕业的事,劝告学生们最后阶段好好学,冲刺一所好学校。并在最后,在全班面前祝贺了羚初被重点中学提前录取的事。
羚初愣住了。绮娜兴奋地抱住羚初祝贺她,而班上的同学们则纷纷转身,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绮娜的贝雷帽蹭上她的脸颊,眼前是鼓掌的同学们和讲台上微笑的老师,羚初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就要成为一名初中生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的精神状态依旧无法支持她多加思考然后产生什么感情,所以她只是愣了几秒,然后像接受那个噩梦般平淡地接受了这个“准初中生”的身份。
然后当晚,她的梦境发生了变化。不是指日渐增大的裂口,而是指绳的另一头——那边不再只有黑暗,而是多了两点红光。那像是一双眼睛,一双怨毒的,野兽般的眼睛。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我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这样惩罚我?”
……
幻觉般低沉的话语涌入羚初的耳朵,越是靠近那双眼睛,这些话语就越是清晰。
“烦死了,每天织绳补绳,枯燥得要死!”
“要是这段关系断掉就好了……”
“想绝交了。”
“不想织了,就让它腐烂掉算了。”
……
话语愈发清晰,愈发刺耳,带着浓厚的情感撞进羚初的耳朵。像是一盘打翻的变质油彩,颜色混乱地交融在一起,在热气中蒸出劣质化学品的气味,从视觉到嗅觉上都给人一种冲击精神的脏乱感。
那双发着红光的眼睛。它是千年前诱惑夏娃的那颗苹果,身处一场山火的中央。火焰愤怒地灼烧着,像是婴孩委屈极了爆发出的一声啼哭,又像是成年人崩溃前夕的一声叹息。而羚初站在火场中央,被一声一声情绪浓烈的热浪包围,对这颗苹果好奇着,又恐惧着。
梦的最后,她还是没能看清那双眼睛的主人,但如期地听到了丝线断裂的声音。
羚初从绳房的木桌上睁眼时,窗外的天才蒙蒙亮。她慢慢地坐起来,在视线瞥到搭在臂上的绳时顿了顿,然后继续活动僵硬酸疼的脖颈。
她已经快习惯了。每天睁眼看到昨晚刚补好的绳腐烂褪色,她除了深深的无奈再也没有力气感慨其他。但今天有了些许不同。
那些梦里闯进她大脑的话语,在她清晨醒来时再次冒头,最后她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烦躁——凭什么这样对我?
噩梦还在继续。羚初每晚都离那双眼睛更近一点,耳边的话语声也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吵杂。
她的性情也慢慢出现了变化。
起初是微小的烦躁。它像冬天的静电,因为一点小小的摩擦而冒头。但不要紧,她依旧包容。
后来是日渐降低的共感力。她不会再因绮娜的笑容而开心,也不会再因绮娜的眼泪而悲伤。她的灵魂仿佛从生活中脱轨了,变成了游荡的孤魂,不再感受得到世间万物。她麻木地织绳,上学,考第一,在听到父母夸奖时也无动于衷,像跑轮上的一只仓鼠。
我在干嘛?她偶尔会在织绳的缝隙中清明一瞬,像睡了很久的人终于从梦里醒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我到底怎么了?她开始问自己。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她看向手中的绳,刚织好的绳段在她的手心里反射着台灯的白光。
她反复地补绳,一遍一遍的养绳,但腐烂的速度却一直不见减慢。那她做着一切的意义何在呢?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得不到答案地沉进脑底。转而冒头的,是反噬般上涌的负面情绪——凭什么是我?
每晚做噩梦的凭什么是我?每天为秘密提心吊胆的凭什么是我?一直织绳补绳的凭什么是我?
——生为纺织者的凭什么是我?
于是她的脾气日益暴躁。
她开始变得敏感,多疑,精神过敏,还会介意很多小事情。她开始频繁地和同学起冲突,甚至频繁地对绮娜发脾气。好像只有这样能让她沉寂如死水的精神海涌起一点波浪。
是的,她已经快忘记以前和朋友玩闹的感觉了,现在能给她生活添点色彩的,只有暴怒和烦躁。
她也时常问自己:我到底怎么回事?但没有答案。她也不知道。
在看到绮娜因自己莫名其妙的脾气而委屈落泪时,她也会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发这么大火吗?但没办法,她控制不住。
她开始迷茫,每天都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暴脾气而后悔,却又找不到根源改变它。直到升学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她在梦里看清了那双眼睛的主人。
梦里她和绮娜的绳已经差不多断开了,只剩寥寥几根绮娜的线撑着。而在她即将绝望地松手的前一刻,她看清了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一个狼人。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狼人。
她和羚初长着同一张脸,但和羚初的蓝眼睛银白发丝不同。她有一双愤怒且凶狠的红眼睛,和一头散乱黑发,狼的皮毛从她的两鬓生出,爬满她的脖子和手臂。她有一双狼耳,四只狼爪,最重要的是,她不是用上肢抓着绳的,她是用嘴——一张狼一样的,长着尖牙,咬合力巨大的嘴,咬着绳的。
羚初被吓到了。对方像是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变异怪物,凶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龇牙裂齿地咬着她的绳,从喉咙里冒出一阵一阵的低吼——仿佛她下一刻就要朝自己扑来,将人拆吞入腹。
本能的恐惧才刚刚冒头,有迅速被耳道里充斥的人声压下。越是靠近那个狼人,这些声音就越多越大声。
羚初烦躁地忍耐着抱怨嘶吼的人声,对狼人的恐惧忽然变成了愤怒和厌恶。
“为什么抢我的绳?!”她朝狼人大喊,“为什么这样对我?!”
话音刚落,抱怨的人声便瞬间低了下去,像是她第一次在学校和同学起冲突时的情况。绮娜、同学、老师,他们都仿佛第一次认识羚初,第一次知道羚初会愤怒地大叫。
羚初继续喊:“都怪你!都怪你!因为你我的生活一团糟!我每天都睡不好,每天都要比别人多织一倍的绳!我还要提前学着保养绳!这些都是因为你!!!”此时的羚初眼角发红,双眸死死盯着狼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和狼人越来越像了。
狼人依然咬着绳低吼,周边的人声又悉悉索索地有了起来的趋势,像是对她的暴躁习以为常后不再理会。羚初疯狂地朝她喊叫,直到最后被人声吞没,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讽刺的是,梦的最后,即使吵闹的抱怨声挤满耳蜗,她依旧听到了清晰的丝线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