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考前三天,羚初和绮娜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她给绮娜补习,有道题讲了三次绮娜都没明白,于是她烦躁了:“都这样了还不懂吗?”
于是争吵开始了。
绮娜大声控诉她近段时间的暴躁,细数她每次的无理取闹和阴阳怪气,最后对她大吼道:“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羚初烦躁道:“你不能要求我永远不变!”
“但你现在在变坏!”绮娜哭道,“你越来越不把我当朋友了!”
不把你当朋友?
羚初几乎要冷笑出声了。她没日没夜的织绳补绳,在梦里不曾有一次放弃夺回她俩的绳,为了这段绳自学保养方法,力求减慢它的腐烂速度。她为了她们的关系做了那么多,她现在却对她说“你不把我当朋友”?
“那我做那么多……为了什么啊……”羚初喃喃道。
耳边绮娜的哭声越来越刺耳,羚初听着她的控诉,有一种第一次看清她的感觉。她像个自我中心的小屁孩,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控诉他人,却不曾想过是否该询问一下她脾气越来越差的原因。
怎么能这么自大这么蠢?
可能有一瞬,羚初会想起来绮娜其实也才十二岁出头,她这个年龄确实不会思考那么多。但这个想法最终一定会被愤怒盖下去。因为她潜意识里早就不把自己当小孩了,所以她会对绮娜抱有“和我一样”的期待。
羚初已经记不清绮娜后面说了些什么了,当她冷静下来时,她已经满手鲜血地坐在绳房的地上,面前是一根沾着血的,硬生生被扯断的绳——她护着养着,珍惜了很多很多年的,她和绮娜的绳。
羚初恍惚地看着手心狰狞冒血的伤口,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涌上来——终于,结束了……
关系破裂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放着绳不织,每次相遇减少接触,慢慢的绳就会腐烂,然后关系也会淡掉。另一种是让绳断掉。
一般不会有纺织者选择后者,因为能碰到绳的,除了自己的手就只剩剪了。
这里的剪不是指普通的剪刀,而是纺织者自己孕育出的剪刀。剪是每个纺织者都会拥有的,它能剪断世间所有的线,而且剪的整齐漂亮。凡是通过剪刀剪断的绳,都不会再腐烂,它们会像美丽的标本一样,保持它们生前最美丽的样子,作为一段永远清晰的回忆铭刻在心。但剪一生只能用一次,用完就会立刻生锈化为废铁。而且一旦用剪剪断了绳,你和对方将终生再无交集。
因此几乎没有纺织者会用剪,大家都对这件事都很谨慎。
羚初从小就被爸妈教育,不到迫不得已,千万不要用剪。因此她当时,即使再愤怒,再急切,她也不会想要用剪。
而用手,这无疑是天方夜谭。绳不是那么容易断的,如果用手扯,就要扯很久很久。你的手心会磨破,会出血,你的决心会动摇,会想放弃,就相当于是树拿斧头砍自己,怎么样都是对自己的一种酷刑。
但羚初就选用了这种酷刑。
那天下午她冲回家,跪在绳房的木地板上,一扯就是几个小时。
她扯到手心发热,出血,再到开裂,她跪到膝盖发酸,发痛,出现淤青。她扯的时候没有漫长的心理斗争,她脑子里只有每夜梦里的场景。那段噩梦给了她力气,给了她决心,给了她无穷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凭什么是我?
然后,在不知过了多久后,那段绳终于完完全全地断了。它像一具蚯蚓的尸/体,软绵绵地瘫在羚初手心里。而羚初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像刚从狼人的口中逃出。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精心呵护的那段绳——她和绮娜的友谊,终于还是断了。
这一刻,她身上终于有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影子,委屈地,毫不掩饰地哭出声来。
绳断了之后,噩梦也消失了,唯一证明这件事发生过的是羚初的线依旧容易腐烂,但速度慢了很多,至少不用她再没日没夜地补了。
升学考那两天,羚初久违的睡了一次好觉。她再也没有遇见过绮娜。她和绮娜没有分到同一考场,考完也没有再遇到,即使她们就在同一层楼。她们似乎很巧合地错开了。
不久后,绮娜父母工作有变,她们一家便又搬走了,新搬进来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她和绮娜一起画的画,以及绮娜送她的那些画,都在多次大扫除后不翼而飞。她常用的画笔也在某天不注意时摔断了。
绮娜的痕迹正一点一点地从她身边消失。
羚初发现以前的记忆不再清晰。她和绮娜玩闹绘画时的快乐淡化了,起冲突时的激动也淡化了,唯一清晰的是最后那天的争吵。像把一盘极不协调的颜料糊在了画板上,并不好看,但冲击力十足,鲜明得让人能记一辈子。
这就是扯断绳子的后果。扯断和剪断都能结束一段关系,但因为扯断的绳子线头不齐,绳尾变形,导致这段绳子记录的记忆发生扭曲,最后情感色彩混乱,该浓烈的被冲淡,该遗忘的被铭记。
羚初将一辈子记得这段本该美好却遭扭曲的六年记忆。
后悔吗?
其实是有的。亲手扯断一段这么漂亮的绳,亲手扭曲了这么美好的一段记忆,说不后悔那都是假的。但扯断的绳就是断掉的关系,放下的情感,所以就算有,也没有多少悔恨和怀念能留给羚初了。这段记忆会成为一道不起眼的疤,你永远忘不掉它,却也永远不会再正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