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森的线和他的头发一样蓝,像是从画布中的海浪里抽出来的一根丝。他的线并不透亮,反而是一种深沉的蓝,但偏偏能在暗处发光,像丝线里流淌着银鱼潮一般。
羚初看着桌上有些黯淡的绳,一种熟悉的情绪涌上咽喉——那种死水般的无奈和绝望。
她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其实在秋游回来的那天下午她就隐约预感到了。在她说完那句“万一所有的市重点附近都有河呢?”时,她就自己先在心里想了:没事,反正还有我。
——她已经默认自己会和晓森上同一所高中了。就像她曾经默认自己会和绮娜一起租房一样。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羚初就及时刹车了。她和绮娜的绳已经被扯断了,因此她记忆里那个画面的情感色彩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她记得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做那个梦。
于是秋游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久久不敢合眼。她思绪混乱地盯着天花板,直到睡意上升,她劝说着自己“只是多想”,才终于在天堪堪亮起时睡去,然后在两个小时后狼狈地惊醒。
要慢慢断掉。她想。要在毕业前平静地断掉。
于是她开始和晓森保持距离,不再主动去找他,也尽力减少了不必要的交流。晓森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觉得羚初周末不再和他去图书馆纯粹是去腻了,觉得羚初话少了也只是心情不好。但即便是木头脑袋,时间久了多少也会发现有些不对劲。
期中考后,晓森终于有空分出一半的注意力和精力给他唯一的朋友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羚初的异常。于是他在一天羚初拒绝教他解题时问了出来:“你怎么了?”
羚初愣了一下,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话。
要告诉他吗?羚初犹豫着。如果她当时告诉绮娜噩梦的事,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误会?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争吵,避免绝交?
但前提是她能理解她。
如果理解不了呢?如果她告诉晓森那个噩梦,他不相信这么不合理的事情,或者他觉得这是她品性出问题了所以导致的呢?
羚初近乎绝望地肯定晓森会这么想。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这份正直让他对自己要求苛刻,所以他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反应都是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因为这份正直,他对身边的人要求也很高。羚初能感觉得出来,他和班上的人关系不好,除了他自身不太会社交外,还因为他确实不屑于同班上这些只顾摸鱼玩乐的人交友。他和羚初交友,除了羚初学习态度端正外,还因为她是他认为的正直的人。
和晓森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虽然木头脑袋,脾气温和,但他确实是有点孤高自赏的,他只和自己认为合格的人交友。
如果羚初告诉他噩梦的事,他第一反应肯定是告诉她:你需要审视自己。
晓森看羚初不说话,便皱着眉思考了一番:“是我最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羚初几乎是立刻否认了这点。
“那是为什么呢?”晓森不解道。
羚初语塞,她看着晓森金黄色的眼眸,里面没有什么不满或委屈的情绪,只有认真的疑问和审视。
羚初忽然有些恼怒——他在审视她,他这时候还在审视她。即使她一直都知道,并且也习惯了晓森的审视,但她还是在此刻感到了不满和委屈。
没有人关心她的变化,他们只抱怨,甚至审视她。晓森是,绮娜也是。
“没有为什么。”羚初说完,也不理会晓森什么反应,背着书包就走了。
那天之后,晓森没有再找她问过题。
但噩梦仍不断。
羚初在梦里扯着她和晓森的绳,绳磨得她手掌生疼,但她不敢放手。黑暗中螺旋弯曲的蓝色荧光像来自深海的生命,弱小又顽强。
我们已经绝交了。她想。那我也没必要扯着不放了。
但她手里的力道还是一点不减。
她曾在他的线中看到了海豚翻浪,银鱼弄潮。他正直的品行孕育出了一片海洋,线里是跃动的生命。
就当是为了他给我带来的鱼群。羚初对自己说。
然后她攥紧了手中的绳,朝对面的黑暗大喊:“等着瞧吧!这次我不会再输了!”
羚初还是和晓森说了,噩梦,绳,甚至绮娜,都说了。
“如果你想劝我自我反思,不如先换位思考一下我的感受?”羚初一说完就补上一句,及时地把正要张口的晓森堵了回去。
最后晓森思索了一下,果然没再提反思的事,而是认真和她分析对策,陪她想避免毕业季绝交的解决方法。
羚初愣愣地听他用解数学题的思路分析,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鼻子就酸了,心里像涨了潮。晓森还真是木头脑袋书呆子,但他认真起来也真的很可爱。
羚初有一种好的预感,预感这次的结局能有所改变,因为她这次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和上次一样,越是接近毕业季,羚初的脾气就越难控制。但好在她提前和晓森通了气,所以晓森对此没有太惊讶,他包容着羚初的坏脾气,并帮忙缓和了很多原本羚初可能和同学发生的冲突。
羚初很庆幸当初自己当初和晓森坦白了,如果她依旧一个人憋着,指不定现在会是个什么局面。
但根源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这个噩梦,到底是什么?要怎样才能消灭它?
初三这一年过得飞快,他们在不断的备考模考中奔波,很快一个学期就到了末尾。
这期间,晓森在网上找了许多改善睡眠的方法给羚初,羚初也努力地学习控制脾气,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无用功。
她好像和自己的情绪分割开了一样,每次即使她知道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发火。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生气愤怒的是她的躯体,而她的大脑悬在空中,名为“理智”的线没断,但就是拦不住她的行为。
时间久了,她甚至控制不住地开始对晓森产生逃脱心理。晓森越是谅解她的脾气,她就越害怕,一害怕她就想躲,想赶紧和这个人断掉联系。她对这种害怕的情绪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害怕?害怕的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直到某天夜里,她的梦境再次变更,刺耳的抱怨和红眼睛的狼人再次出现,她知道是倒数开始了。
她不解。她连这变异怪物般的狼人都不怕,为什么会怕一个温柔待她的朋友?
“赶紧断掉吧,不想再扯了……”
“快点毕业吧,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怎么这么好脾气啊?是不是有病?”
“天天冷这张脸装什么啊?以为这样就能有女人看他吗?”
……
“闭嘴!!!”羚初愤怒地大喊,“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你们了解他什么?!”
人声再次安静下来。
“你们这群肮脏的东西!你们也配评论他?你们这群躲在阴暗角落的虫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她喊得声音嘶哑,双目通红,气焰甚至能压对面的狼人一头。
但听完她这么喊,那群声音却没被吓退,反而还发出了嬉笑。他们笑得又尖又狂,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闭嘴!!!”羚初嘶吼,即便笑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她,“都他/妈给我闭嘴!!!!!”
“学得这么认真还考不过我,这不是傻/逼一个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羚初僵住了。反应过来后,她四处张望,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一片深渊般的黑暗。
“学那么努力有什么用呢?天生脑子不好就是没办法的。”
“要不是教过他解题,我都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笨的人!”
“他和她都是,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来问我?这么简单都学不会吗?”
这些声音不算大,躲在讥笑声中十分模糊,但羚初还是听到了。她整个人都冷了下来,似乎心脏都被按住了。良久后,她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到对面的狼人身上。
狼人毛发竖立,双目通红地瞪着羚初,狼爪在绳房的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原来是我……”羚初喃喃的声音本该被讥笑声埋过,但她话音刚落,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样,讥笑声瞬间消失,连对面的狼人也不再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
“你们,都是我吗……?”羚初有些迷茫地问道,但没人回答她。
“回答我……你们是我吗?!”她在梦里嘶吼,像头被恐慌挟持着发疯乱撞的幼兽,“你们!到底是谁?!!”
“……”
“我是羚初,我讨厌织绳。”
“我是羚初,我讨厌学习。”
“我是羚初,我不想当纺织者。”
“我是羚初,我害怕噩梦。”
“我是羚初,我不需要朋友。”
……
一声又一声,交叠似浪花,渐渐地,羚初便只能听清“我是羚初”这句话了。
在她的躯体被恐惧灌满前,她看见对面的狼人张开了口。她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是羚初,我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