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羚初的视线再度聚焦时，她看见了床尾一片花白的墙壁。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睛干涩得像一整晚没合眼。丝线断裂的声音随着狼人的话语落下而响起，刚好卡在她醒来的前一刻。像极了噩梦的余韵，在她的耳道回荡，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

    羚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脾气暴躁，为什么她会害怕晓森，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多源头不明的愤怒——因为那些声音，那个狼人，他们都是她。

    她被绳扯着一步一步接近的黑暗，其实是她自己的内心。那些声音是她本会产生的真实想法，那个狼人是她最原本最真实的样子——她的本质就是这样一个，暴躁的，傲慢的，怨毒的人。那些声音，那个狼人，他们在她接近自己的过程中，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她原本的脾性还给她。而晓森，那个有些木讷的正直的男孩，他无条件地包容她的差脾气——即使她在内心对他的看法那样肮脏那样不堪。

    羚初害怕他的正直和包容。

    羚初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的虚假，伪善，和恶劣。

    为什么她曾经温顺听话？为什么她曾经愿意平静地接受这高压的噩梦生活？为什么她曾经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的狂躁，愤怒，委屈，都有其他东西替她承受了。所以她能带着温和友好的面具去交友，生活，展现自己。美好到她自己都信了——信了那是真实的自己。

    而承载了她的负面情绪的那个东西，就像一种菌类。它在黑暗的角落，被潮湿的阴暗情绪埋没，最后成熟，有能力孕育出它自己的孢子——那个噩梦。它在梦里抢夺她的绳，将她拉向深渊，以此自救。在将多年积攒的负面情绪一股脑倾倒给原主后——孢子离体，重新播种，等待下一轮的孕育——它得以重回暗处，开始孕育下一个噩梦。于是一代一代地，结出孢子，散播孢子，这种菌类得以在她的体内得到永生。

    而那个狼人，就是这种菌类的母菌。

    我是羚初。狼人说。我是诅咒。

    “诅咒……”羚初看着绳房里出现了新的腐烂迹象的，她和晓森的绳，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绳为什么如此短命，“原来我的灵魂真的出了问题。”

    那天之后，羚初狂躁的暴脾气似乎终于得到了改善，她不再频繁地感到烦躁，和同学也重新变得和睦，不再起冲突。晓森对此很高兴，他鼓励着羚初：“这次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的。”

    但羚初对此并不觉得高兴。她并不觉得自己终于有所改善了，恰恰相反，她感觉更差了。

    和三年前一样，趋近毕业季，她的共感力直线下降。生活褪色，灵魂脱轨，她又回到了那个空大的跑轮里。但这次更糟，她甚至失去了感受负面情绪的能力。

    她以前可以通过暴怒和烦躁来翻动那死水般的精神海，即便那不是什么好的情绪，但至少也是情绪，也能给她灰黑白的世界添上点红色，游荡的灵魂能短暂地回到体内，感受血液翻腾和心脏跳动。但她现在好像连生气的力气都流光了，只能行尸走肉地在仓鼠跑轮上爬。

    晓森鼓励她时，她也曾想把诅咒和日渐糟糕的情绪状态告诉他，但这个念头却像海里的气泡，刚升起时十分巨大，却在冒出海面的前一刻变成了泡沫，彻底消失。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她的大脑像是步入了暮年，连重组语言倾诉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呼吸就是叹气。但她今年明明才刚满十五岁。

    报志愿时，羚初没有报任何一所市重点，而是报了一所鲜有人知的B类学校。无他，她只是想安静的，平淡的和晓森断掉联系。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她不想歪曲她和晓森的这段记忆，但也不想再继续了，所以她尝试躲开他。毕竟毕业后再见的几率也不大，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初中一段短暂的友谊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式。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晓森来找她了。

    他在帮班主任整理文件时看到了羚初的志愿表，对于她第一志愿填了所B类学校的事感到非常生气：“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你不要前途了吗？！你明明可以上全市，甚至全省最好的重点学校！但你为什么报了……”

    “关你屁事啊？！”羚初也愤怒地喊起来，“你是我什么人啊？管我考什么学校！”

    晓森以前从不和羚初发火，即便是她脾气最差的那个时候也不曾，但现在他发火了，因为一个无关自己前途的别人的志愿。

    “我是你的朋友啊！！！”晓森喊道。

    “朋友？”羚初移开目光，干笑了一声，“你为什么和我交朋友？”

    晓森被羚初忽然冷静下来的语气带懵了一瞬，但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认真回答到：“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你品行端正，为人友善，对自己及他人都很负责……”

    晓森细数着羚初的优点，但羚初只觉得刺耳——她难以自制地想起了梦里的那些声音，想起来自己真实的模样。

    “闭嘴！！！”羚初嘶吼道，“你/他/妈懂个屁！！！！！”

    晓森愣住了，他第一次听羚初说粗口，感到难以置信。

    羚初对他的反应毫不关心，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记忆的噩梦里。她的愤怒，委屈，暴脾气都卷土重来，像熔岩灌入深海，硫火覆盖海面。她终于发觉她的阴暗面没有消失，前期贫瘠的情绪是在为后续的大浪做准备。现在愤怒再起，诅咒的孢子布满她的大脑，每一个都伏在她的耳道旁轻声说：我是羚初，我是诅咒。

    “滚！！！”羚初嘶吼着，不知是对晓森还是对脑内的声音，“都滚开！！！！！”

    我是羚初。我是诅咒。我是培养皿。

    对，她是培养皿。菌子世世代代在她体内繁衍，散播孢子，将空气里仅剩的杂质都发酵，到最后，她只剩菌群。

    她还是扯断了她和晓森的绳。

    蓝色的生命线在她手中黯淡，褪色，腐烂。像还是迎来了世界末日的深海文明，海妖哀鸣，人鱼逃亡，海兽落难，最后连亚特兰蒂斯也一并摧毁。

    不会再有下次了。羚初想。不能再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