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娜闭上眼睛，她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片温暖当中，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安心地浸泡在羊水当中。
一阵隔着玻璃的持续急促的拍打声打断了玛丽安娜舒适的梦境，她忍不住蹙起眉头，俊逸的眉峰向上拧起，形成一道不悦的弧度。
“姐姐！醒醒！姐姐！醒醒！来人了姐姐……”一道温柔又清亮的声音在她耳边持续又急促的呼唤着，如同鸣叫的翠鸟。
她在睡梦中原本紧闭的眼皮颤动着，长而翘的睫毛也跟着抖动起来，终于，在片刻之后，玛丽安娜睁开了眼睛，在医疗休眠仓的玻璃盖子上看到了自己倒映着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一双耀眼的酒红色眸子，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双眼睛和另一双颜色更浅、更温柔的眼睛在医疗休眠仓的玻璃盖子上重叠在了一起，玛丽安娜在那双玫瑰般的眼睛里看出了十分的焦急。
于是她按下手边的按钮，坚硬的医疗休眠舱舱门缓缓打开，还不等她坐起身来，那双玫瑰眼睛的主人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前来抱住她，粘稠的医疗营养液沾湿了她的长袖。
“姐姐！你终于醒了！人联那边派人来和我们谈判了！大家现在都盼着你醒过来拿主意！”
谈话间少女柔软的红色长发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痒意。
玛丽安娜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奥莉维娅瘦弱的脊背，“好啦，那么着急做什么，姐姐又不会一睡不醒……”
她的红眸和她对视，一双暗淡、一双浅亮，一双充斥着漫长等待后的不安，一双洋溢着克制不住的笑意。
奥莉维娅抬起严肃的小脸和她对视，但在那双温暖和睦又充满着打趣意味的红眸注视下，没过几秒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别过头，将脑袋鸵鸟似的埋入玛丽安娜的胸前，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只是担心你……你还笑话我……坏姐姐……”
“好啦我的小奥莉，姐姐不笑话你了——你一直都等在这里吗？”
奥莉维娅伏在她胸前的小脑袋微微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
玛丽安娜伸出手轻轻拂过妹妹的后脑勺，温柔地替她捋顺杂乱的长发，“下次不必了……我没什么事的，我担心把你累着……”
“好啦！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小奥莉?然后我们一起去会会那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
……
然后……是什么?
奥莉维娅……?
对了，她受伤了……她的基因病又犯了……不对，那是在阿兰考斯星的时候……也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联邦……叛徒……瑞科制药集团……星舰……迁跃……
玛丽安娜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了，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放弃了思考，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她心爱的奥莉维娅、她唯一的血缘亲人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地躺在医疗休眠舱里的画面……
在剧烈的疼痛中，玛丽安娜再一次醒了过来。
没有奥莉维娅，也没有医疗休眠舱，没有狗皮膏药似的人联代表——只有一片空茫，空旷、虚无、无边无际，白茫茫的真干净。
[这里是我的意识空间，或者说，是我的灵魂深处。我刚刚把你拉进来，是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开始溃散，你刚才的情况真的很危险，过去久远的记忆片段已经开始占据你的主观意识——换句话说，你都开始走马灯了。]
一个声音出现在玛丽安娜的脑子里，这次不是在视网膜上打字了，她听着这道温柔、宽厚、充满力量的声音，有些百无聊赖地想到。
[你被马卡里乌斯拉进了一个献祭法阵里，由于之前强行施展“橡树守护”耗尽了“橡树之芽”的力量，所以基于“橡树之芽”见证之下成立的契约暂时对马卡里乌斯失去了约束力。]
[这个献祭法阵意图抹杀你的灵魂，好让马卡里乌斯占据你的身体。]
玛丽安娜听罢一阵恶寒，“他是有什么女装癖吗？为什么放着自己的身体不用，要用我的身体?”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我之前太草率了，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你所承载的“复生之源”，还是马卡里乌斯所寻找的“橡树之芽”，都是世界树本源力量的一部分，从真神本源中分离出来的祂们，自诞生那一刻起就拥有半神的权柄和力量，这就是马卡里乌斯为什么执着于祂们——因为他渴望成神。]
[他是个十足有野心的存在]，“系统”的声音甚至带着微不可见的赞赏，[马卡里乌斯本身已经是大魔导师，在昆特兰大陆如今魔法势力衰颓、真神隐退的现在，已经算是把魔法师的生涯走到了尽头。但是他不甘心就此结束，他想要获得真正的超脱——哪怕是万中无一的大魔导师，百年过后也不过是一抷黄土，他想要真正的不朽，而不仅仅是当一个玩弄巫术的小丑，他想要成神——这是我最近才搞明白他行为的动机。]
[不过……他实在是太大胆了，冒险夺舍半神已经是九死一生，而现在的他，居然还妄想着一步登天，成为真神!]
“你的意思是，马卡里乌斯察觉到了你的存在，试图取代你，成为新的世界树?——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夺舍我？”
[你不可能没有察觉，你我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分割给了你。如果他成功取代了你，那么我也不得不接受他。]
玛丽安娜垂眸，在意识空间中的她是她本来的样子，鲜红卷曲的长发如同燃烧的火焰，从额前垂下，掩盖住她的神色。
“所以呢？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天，发发牢骚，等着外面那个黑巫师实施他的阴谋，把我们全都给污染了?”
“系统”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正当玛丽安娜以为“系统”打算放弃抵抗，沉默到底的时候，祂又开口了，带着小心翼翼的情绪，充斥着愧疚和怜惜，[我……很抱歉，之前许诺给你的，保护你的生命，我可能无法兑现我的承诺了……]
[我的确已经耗尽了我的力量，在一千多年前那场灾难之后，我就已经是山穷水尽了。我的大部分权柄和力量都被强夺或毁灭了，在遇见你时，我手里已经只剩下我的神格、象征阴影的本源力量“无形侵蚀”和象征复生的“复生之源”这两份本源了，现在这两份力量都给了你，我的确无能为力了。]
“……其实，我感觉你说的本源力量也没有那么强大……”
“系统”低沉的声音忽然卡顿了一下，然后祂有些近乎恼羞成怒般地说道，[那是因为你等级太低了！你的身体觉醒前等级只是一个魔法学徒，觉醒后也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魔导师！这样弱小的你，靠着我的两份本源能够把等级仅在半神之下的马卡里乌斯打倒在地，难道还不能体现出神力的强大吗？]
“你说的这些我又不懂……”玛丽安娜小声嘀咕着，在“系统”的怒气进一步高涨之前及时转移话题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我不相信你没有后手……在一千多年前被众神围攻之后还能苟活下来保存实力，此等深厚苟力，我觉得你一定还有什么办法来解决我们现在的问题。”
这一下似乎戳到了“系统”的痛脚，祂失去风度地大声吼道，[没有！我在等着你死掉之后让过度的神力把马卡里乌斯活活撑死！]
“欸消消气，别那么认真嘛……”玛丽安娜又开始吊儿郎当。
到底是存活了千万年的老牌神灵了，“系统”还是有些定力在的。祂很快就平静下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之前从布里亚娜身上回收的“神圣”。]
[布里亚娜?之前被我放倒的那个银发精灵?]
[就是她，她是我“陨落”之前任命的最后一任精灵大祭司，我当时将自己本源之一，象征着“神圣”的一根分枝交给了她。当然，以她的力量发挥不出这份本源的全部，但庇护着一部分精灵渡过漫长的黑暗寒冬已经足够。]
“那这份力量有什么用？”
[“神圣”本身没有什么特性，祂就是我神力的纯粹象征，任何超凡存在得到祂，都可以通过吸收祂的力量来晋升。]
“这听起来，比‘复生’和‘新生’的本源更好用，还不挑属性，我开始好奇那个精灵是怎么活到这个时候的?一千年来都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吗？”
[“神圣”是唯一对接受者有位阶要求的本源，如果不是神灵就无法真正使用祂。这也是为什么布里亚娜那个孩子得到了一份半神的力量还混得如此凄惨的原因，她就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婴儿握着一把巨人的重剑，光是背负它就已经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堪重负了。毫不夸张的说，布里亚娜为了这份力量付出了一多半的生命，原本精灵应该有三四千岁的寿命，但在刚刚一千出头的布里亚娜身上，我已经看到死亡的迹象。]
“我算是听懂了，想打她主意的没能力打，有能力的——比如某些神灵，祂们没有那个动机，就像是星际海盗也不可能为了一船粮食飞十多光年去打劫一个原始星球一样，完全就是得不偿失。”
“不过你可真是……残忍。”
[我很抱歉]，祂以歉疚的口吻说道，[但这是必要之恶。]
玛丽安娜没有再去讽刺“系统”，为了生存和发展，她也曾经实行过这种“必要之恶”。
“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让我吸收了这份‘神圣’的本源，正式晋升半神，以此来摆脱现在的危机?”
玛丽安娜的耳边似乎出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包含着无尽岁月中积攒的无奈。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对你和盘托出。知识并不全是有益的，当实力不够时，知识也会反过来吞噬那些试图了解它的人。所以我之前一直无法将这些密辛告知于你，因为那时的你还无法承受，过于晦暗的知识会把你的灵魂污染，就像是现在的马卡里乌斯，他的灵魂已经被黑暗吞噬，他却浑然不知，还以为自己是全然自由的。]
[他是必然失败的，我刚刚并没有说谎，我们的确是在这里等待你的死亡。孩子，当你再次醒来时，你的血必然已经流尽，你将不再是你，你将成神，成为一个你完全未知的存在。]
[我本不想看到这一幕——但这或许就是命运，在这个黑暗的末法时代，连神灵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这还是你第一次不对着我说谜语了——这也是升职的好处吗？”
玛丽安娜不以为意，她是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再经历一次于她而言也无伤大雅。对于她而言，只要自己的自我认知仍然是“玛丽安娜”，那么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变成什么东西，对于她自己来说她就还是她，不曾改变，这是海盗女王独有的豁达。因此她还有闲心打趣，把再一次死后复生转生为半神说成“升职”。
“系统”这一次却没有接她的话，祂这次留给她的只有沉默。
“系统”不说话以后，意识空间里又恢复静悄悄的了，玛丽安娜的耳边又回响起“系统”刚刚那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