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没过头顶,我屏住呼吸,许久才从水中出来,大口地喘息着,眼泪混着水珠浸透面颊,此刻热雾弥漫,四肢皆已回暖,竟叫我生出了几分不切实际的虚幻想法来,仿佛彼是炼狱,此为天堂。
嗓子依旧很哑,我将我身边信赖的人唤进来,我叫他一声林翁,盖是因为他曾是太子府属人,侍奉过我爹爹,见过我娘亲,他对我亲近忠诚。
他为我梳头,我深吸了一气,问道:“林翁,事到如今,你便和我说说我爹娘罢,不然我若回不来,就再也没机会听了。”
林翁顿了手,我发现他在引袖拭泪,他道:“郡王不可这般想,陛下只是……一时气恼,不会真让郡王去控鹤的。”
我轻笑一声,寒意从心底渗出,说道:“我本也觉得翁翁不会当众对六叔处刑……最迟明日,陛下的人大约就会到了。”
林翁几乎要战立不住,他道:“郡王不能去控鹤,不能去……”
“……是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在那儿自尽的么。”
不曾开府,我一向喜欢待在六叔宫里,这些年来,我曾得知父亲在这座宫殿之时的许多陈设都不曾变换,还有一座废弃院落几是无人踏足。
外头来人了,是六叔的近侍,他道:“郡王,殿下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六叔还好吗,我去看看他。”
“郡王,殿下让您不要过去了,太子妃殿下在照看了,他对您说明哲保身为首要,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殿下会处理好的。”
今夜注定无眠,我浑身疲倦,闭目休息许久,神思依旧清明,问了问才知道已过寅时,便唤了林翁来为我栉发,林翁已缓下了情绪,对我慢吞吞地说道:“小人当初是王常侍手底下的人,在殿下身边也就安排些殿下日常出行之事,小人不知道在外人处殿下是怎样的人,但在小人心中,殿下是很好的主君,他虽脾气有些不好,但治下有度,待人有礼,那回小人家中兄弟过世,本只可休沐一日,家中琐事繁杂,时日犹是不够,殿下不知怎的知道了,多拨了小人几天时间,还赏了小人一些银钱,殿下很勤奋,我曾瞧过殿下的窗课,见过殿下的字,那是当年卢尚书也夸赞的……他那个年纪,就能有那样的成就……”他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说道:“殿下也是个爱玩的,他同嘉义伯,也就是河阳候最是要好,许多殿下不能做的事,不能吵的架,不能打的人,都是嘉义伯帮他的……”
我已泪流满面,又静听他道:“郡王的母亲顾才人,小人见过,她很美,也很温柔,我同她共事,她进退有度,只觉得她有才气,同殿下极像,殿下也喜欢她,做什么都喜欢带着她,记得有一回殿下命我们在东宫那处池塘,为她放了一池子的灯……我知道的很少,只是王常侍总觉得顾才人蛊惑了殿下,一直不喜欢她……顾才人怀妊时太子殿下还未能入主其中,东宫已交由控鹤统领,一二伺候的人不敢慢怠,却也不上心,才人由巡视之人在太子林发现,当时她正躺在殿下的柏树旁,已近昏迷,后来啊,她顺利生下了郡王,但是她在之后便拒绝饮食……”
我没有问出我久存于心的疑惑,他早已哽咽不已,他说道:“可惜小人……什么都没能为殿下做,小人仰赖六大王庇护,还能侍奉在郡王身边,可是……如今却依然什么都不能为郡王做。”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其他,这些就够了,你还能记得我的父母,我就很感激了。”
林翁跪地俯身,说道:“郡王去求求陛下吧,万不能去控鹤。”
我静静看着外头天色,我道:“太子林那里的小院……”
林翁又道:“是顾才人居所,太子殿下入住延祚宫后,感念才人当年同他的情谊,怕触景伤情,便不许人去,只有自己偶尔去整理一番。”
我穿上外袍,轻声道:“六叔不肯跟我多说,那我就自己去看看,还有些时候才天亮……想来也是来得及的。”
我又对他轻轻摇头,说道:“林常侍不必跟着了,若有人来拿我,就让他们去太子林罢,林常侍,若我有个什么意外……我床头匣子里还放了些东西,常侍便拿着,尽快回乡去,不可拖延。”
“郡王万不可作此言语,郡王定能逢凶化吉,小人还想看着郡王娶妇,求郡王全了小人的私心。”
我提着灯,转身投入风雪。
翁翁究竟会怎样对我,翁翁那样宠我,若说心底没有一丝期盼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终是要拿着最坏的事态去面对,毕竟六叔所说翁翁珍爱爹爹,爹爹不还是殒命。他的身后名,俱是污名,嫡长子卒,无服斩衰。
又何况是我一个卑贱庶子。
我踏入那座冷僻的宫苑,见到了被白雪所覆的秋千架,苑中的草木枯败,一片萧瑟之景,我进入室内,这里还是陈旧久远的摆设,弥漫着清淡的檀香味,找了几截废旧蜡烛,我慢慢点燃,又借着这火光继续观察屋内。
镜中曾有佳人梳妆,不知她的郎婿可曾为她描眉。我没有去窥探母亲其它物什,没有捻起放在匣上已经干枯得看不出原本样子,似乎一碰就碎的花枝,偶然间注意到妆台前放着的画卷,我难忍好奇,慢慢展开,见那是一张美人图,那画中女子身着素色裙衫,温柔端庄,团扇掩面,却能知道那是一副平静笑颜。
我知道这是我的母亲,我久久地看着,不肯罢休,同时我也知道,作画的人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不擅丹青,何况这卷轴细细看来,不过两三年的时间。
整幅画的笔法构图,是我极熟悉不过的。
我想起太子妃殿下,她同这画卷上的人一样宁静端庄,又似乎同六叔心里的某个感觉一样。
我以后的夫人,或许也会是这般的端庄优雅,聪慧坚韧。
十年树木,侧柏成才,我能一眼看出六叔的柏树,也在许多柏树中找到了父亲的,柏树会长得高大□□,再不会惧风雨之猛烈。
我蹲跪在柏树前,摸着柏树粗枝的纹路,想要同母亲一般体会当然的心境。
身体僵冷得很,寒风过林,柏树叶飘摇的声音传入耳中,手触碰到雪与泥土,我似是发现了什么,我只依着自己的感觉拔下束发的簪子在柏树前挖掘起来,并不急切,更像是游戏一般,挖掘到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在意的深度,那是一个小小符袋,早已被泥土雨水腐蚀,看不出本来面貌,那里头是一方印鉴,铜色早已褪去,却不会腐朽,我细细分辨上头字样,最终将那沾满泥土的符袋放入怀中。
我这个可以证明他们故事发生的唯一证据,发现了他们埋藏的情愫,这份情愫只属于他们,可我也是情愫之一。
晨曦已露,我早不知道冷了,静坐在树下,陪着这棵柏树一起守着它的理想坚持和风骨,我知道,只要它没有倒下,这些东西也不会倒下。
我求神佛普渡,若我死去,也让我见一见他们。
等到这处僻静院落难得有了响动,我平静地拂落身上的雪,向那些前来羁押我的卫士走去。依旧是殿帅,他见到我时不免问道:“郡王怎这副形容,还是先去换一身衣裳罢。”
我摇了摇头,说道:“闲来无事,便来此处转转……去控鹤的规矩我还是知道些的,不必换了。”
“郡王可还有什么要带的……”
我依旧摇头:“臣待罪之身,不敢再多求恩典,就这么去罢。”
陋室孤寂,不过只有一卧榻与方桌,许是提前安排过,倒不曾慢待了我去,炭火手炉皆备,在我无心饮食的两日后竟还送来许多不合于这个时节的果子。
我算是真的闲下来了,没有窗课,没有筵讲,没有考校,也不需要时时在意,时时忧心,时时谨慎天子的态度。
第三日里雪停,长空放晴,我于小窗远看,这禁所未免太过狭隘。静静看着,却看见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由殿帅引入。
控鹤本应无人踏足,就算有,也不应是他那样打扮的人,我并不认识他,见他一身绀蓝色襕衫,戴着寻常幞头,应是文士。
他与我目光交汇,随即朝我笑了笑,我愣了愣,直到殿帅将他引到我面前,我依旧思忖着他的身份。
他像我俯身拜道:“草民许昌平拜见清河郡王。”
我脑中一片空白,脑子里涌入了有关他的一些信息,我勉强笑道:“许……先生是我父亲旧交,本王形容不整,无法更衣戴冠,叫先生见笑了。”
他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配在他那张清俊面上让我不由得出了神,他是靖宁元年的探花郎,天子当年亦甚为赏识,先代理御前文书,后又任职东宫詹士府。
我二人复又作了番礼,我有些局促地指了指这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看了桌上冷茶,只能说道:“招待不周,先生见谅。”
索性这里还有些他们送来的糕饼,我端到他面前,又拿了几个柑子给他,说道:“先生用些吧。”
许昌平道过谢便也不做虚礼,自剥了一个柑子放入嘴里,说道:“味道还算不错,只是终究不合京里的时节,这应是御赐的罢。”
我顿了顿,道:“应是,该是滇南上贡,陛下总会赐给我。”
许昌平忽然问了句:“郡王爱吃么?”
“……也算喜爱,不算钟爱,陛下以为我喜欢,先生……这可是我父亲喜欢?”
“唔”他似是思考了一会,道:“我看着是挺喜欢吃的,想来是因为曾有人为他剥柑子,用柑子皮做了一缸的烛灯。”
“是……我的母亲?”
许昌平微微颔首,道:“郡王可还要问草民其他?”
许昌平又接着剥了一个柑子,轻笑道:“郡王这客请的倒是比殿下诚心多了。”
我一怔,问道:“先生风采卓绝,萧济拜服。”
许昌平不置可否,说道:“殿下却说……草民口蜜腹剑,像只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