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夕阳映照在每一个孩子的脸上,他们有的流着鼻涕满脸笑容,有的扣着牙呆呆地望向同伴,还有的蹲在地上看虫儿慢慢的爬。葛玉就站在他们附近望着他们每个人的小动作,或是脏兮兮,或是不知廉耻,甚至有一些疯子才能做出来的动作和姿势,他们却不亦乐乎。
天色渐晚,人们都赶着最后的余晖迈进家门,黄昏过后房屋便升起袅袅炊烟,惟独有一家毫无动静,那便是老南山北土道尽头那唯一一家铁匠铺。
当葛玉沉默走向那冷冷清清的铺子,他路过了几个没进屋子只坐在小板凳儿上七嘴八舌说着闲话的老妇人。
“那老李家最近悄咪咪的,咱家那刀钝了想找他去磨一磨,结果他连门儿都不出,我过去一看啊,那地上红彤彤的,洒了好多的血哩!”
另一个人呼哧呼哧地摇着手里的扇子,不以为然道:“我前些日子找他去补我那铁锅,态度可不好呢,一个劲儿地赶我出门,要我说这就是遭了报应。”
“哎呦喂你可小声点……”妇人抬手朝她嘘了嘘“人家那娃娃总是在这附近,可是孝顺,天天帮他爹干活,一听见有人说他爹不好他就嗷嗷叫唤,还抡起胳膊要打人,那架势可是骇人,可向着他爹呢,若是听你说这话他定该不乐意了。”
说完,那女的小心地往四周瞅了瞅,结果恰好和葛玉对上了视线,这穷山恶水小地方的人都认识葛玉,样貌脱俗,嘴也伶俐,可是会讨人心欢,这几个老妇人更是爱开他的玩笑。
“哎呦!是小玉玉啊!”这视线一对上都纷纷笑着和葛玉打招呼。“咱家那儿子真是麻烦你照顾了啊!”
葛玉远远的摆了摆手,笑道:“您们都忙,我一个闲人帮忙看看孩子也好,就恁大点小孩最是烦人,没劲儿干活话还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可不!”那妇人大笑着挥挥手。“小玉玉这是要去哪啊?”
葛玉笑道:“去看看老李家儿子,今天看他闷闷不乐的……”
还没等葛玉说完,便听见那妇人蓦的打断道:“小玉玉哪有那么多晦气事管,净给自己添堵。”
“此话怎讲?”葛玉道。
老妇人看了看铁匠铺的方向,站起身来匆匆走到他的跟前,仰头用扇子捂着嘴压低声音小声道:“他爹前天去了趟老南山南边儿的村子,你也知道那边有着不少野畜生,总之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那老头脾气又古怪,所以大家都躲着他,也没人问他怎么一回事,小玉玉你听我句劝,平日里邻居的小事管管也就算了,这种血光之灾你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葛玉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道:“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儿的人,一天天净闲不下心来。”
那老妇人住了嘴。
“若是没有我当时多管闲事爱凑热闹,您家儿子也不会还这么好端端的坐在家里吃饭不是?”
老妇人一时间被他这话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挥手自去连头也不回,另一妇人看她那副样子只得在她身后连连叹息:“说别人多管闲事,你也照照自己罢。”
葛玉背对着她们,听见这话不禁笑了笑。
刚走到那灰蒙蒙的铁匠铺附近时便能闻到一股子难闻的烟味,经久不散的味道钻入鼻腔引得他不太舒服,他抬起胳膊在鼻尖扇了扇,还能闻到其中夹杂着的几丝血味儿。
暗不透光的屋内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几根未点燃的蜡烛被摆在里屋门旁的角落,房梁阴暗的角落处还能看见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完全一副无人打扫的模样,葛玉轻手轻脚的走进后才敲了敲那扇一碰就落灰的木门。
“咚咚咚”的声音传出来不久,便听一个男孩儿着急忙慌地过来,还没见到人便先听见了声。
“补锅吗还是磨刀?”男孩刚走出来,一抬眼见到来人是葛玉话音都停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的光。
“玉哥!”男孩儿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高兴。“你是来看我爹爹的吗?”
葛玉笑着点了点头道:“怕你一个人太辛苦。”
“不辛苦的!”男孩咧了咧嘴,抬手便拽住葛玉的衣角往昏暗的里屋去。“玉哥是第一个来看爹爹的人!那些人都远远儿地瞧着怕我爹爹!”
葛玉心中了然,就凭平日里路边大伙的那些说辞,就能知道他们家有多不招人待见,也就他没事闲的爱来凑合。
掀开里屋的门帘,一眼便能看到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男人合着眼,身上嶙峋枯瘦,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葛玉一打眼便能看到他身上那大大小小不下十处的伤口,让人触目惊心。
男人毫无生气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来人,葛玉与他对视心里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是……葛玉啊……”
男孩坐到床榻边神情忧郁地看着他爹爹,他脚边放着的一盆水上还飘着血腥。
“爹爹我带玉哥来看你了。”
男人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床榻上的人不再言语,葛玉站在床边看着他想开口说话,但见他这副样子又觉他不便说话,于是只得俯下身子垂眸小心翻看着男人身上的伤口。
男孩见葛玉认真的模样莫名兴奋起来,跳下床榻道:“玉哥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弄些水喝!”
葛玉看见这小人跳下床,殷勤的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一会儿给他爹喂水,一会儿又给葛玉倒水,忙活个不停。
葛玉瞧过眼前男人惨不忍睹的伤口再看向小男孩一脸期待的模样,他端着那杯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男人血红的伤口深可见骨,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骇人的光泽,他能活下来已然是奇迹,更何况能用双脚从山上一步一步地走回来,更是奇迹中的奇迹,根本不敢想他遭受了多大的苦难。
倘若他不是执念深沉……那便是邪物作祟了。
男孩看向葛玉的眼里炯炯有神,显然是对自己能够让他的爹爹从这床榻上重新坐起而感深信不疑。
葛玉撇过目光,心有不忍,他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对男孩说出的话了,他闭了闭眼,还是没有喝手里那杯被男孩儿塞进的水,而是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玉哥……”小孩子心思很重,见了葛玉这动作,脸很快就垮了下来。
葛玉看着他失望的神色,狠心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吐出一句:“他会好起来的。”
明明榻上人的生气肉眼可见的在一点一点的流逝,但他仍然违心地对男孩儿撒了谎,给了他一点子虚乌有的希望。
男孩儿又一次无声地笑了,不知信还是没信地看向他的爹爹。
原本会抚摸着他头顶的那宽大厚实的双手变得干枯,无力地垂在身侧,男孩儿蹲在床边用自己小小的手去拢住那枯枝,像是在挽留他爹爹最后的体温。
“爹爹。”他叫了一声。
此时,那床上男人的手指在他小小的掌心中抽动了一下,男孩儿蓦地睁大眼睛,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因微睁而露出浑浊眼球的双目。
“啊……”男人先是动用全身力气摸了摸男孩儿的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葛玉。
“劳你费心了……”被叫到名字的人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他始终不擅长离别时的酸情苦味,可接下来听到的称谓又是让他瞳孔震颤。
“葛仙君……”
相识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如此称谓,嘴里的困惑当即脱口而出:“你,叫我什么?”
枯木般的男人却又闭眼言他:“谢谢你……也谢谢他。”
男人看向自己身边瞪大眼睛的孩子再一次抚摸男孩儿的手,只听他道:“可以给我喝一口水吗?”
男孩儿和葛玉匆忙将手一齐伸向他刚刚放于桌上的那杯水,手在半空打了架,葛玉还是让男孩儿接过了那杯水。
可是,就当他们再转过头来望向男人时,却见他微睁的双眼变得无神而又空洞,面容祥和宁静,终于,他在这世间没了声息。
屋内一时如同死一般沉寂,与□□别依旧如此匆忙。
葛玉这时突然看见男人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嘴里掉出了一小节木头,他沉默地走过去将其拾起,仔细打量,还不及他再探时,便见那节枯木在他的手中化作了齑粉,一缕灵力飘散,回归大地。
男人离去的悄无声息,最后吊着的这口气仿若是为见葛玉最后一面。
眼前的男孩儿望着他身前毫无生气的父亲一时愣住,原本握着水的手力气一泄,水"咚"的一声洒落满地,他看着爹爹如同腐朽木枝的模样,顿时掩面痛哭起来。
葛玉站在他的身侧,俯下身子想要安抚那刚刚丧父而悲痛欲绝的孩子,可是手刚触碰到他的肩膀,却被一掌拍落,葛玉维持着动作僵在原处,眼底深深地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红着眼睛,眼角还滑着泪水,他咧着嘴道:“你不是说我爹爹会好起来的吗!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葛玉蹙着眉头,心有愧疚道:“我不成想他……”
“他什么他!”男孩儿站起身来面朝葛玉,他用脏兮兮的袖口狠狠蹭了蹭自己带泪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什么事都要哄着我说!”
葛玉手上被他打的那一掌很快起了红痕,他不动声色的将右手缩进衣袖内,又被他刚刚说的话噎住,只能怔怔大着眼睛看他动作。
身长不到葛玉腰间的孩子,双手紧握成拳,怒目圆瞪,他强忍着泪水,胸膛用力的上下起伏。
“我只是怕你太伤心……”葛玉站在那里看着他显得有些无措。
男孩儿红着眼喘着粗气,狠咬的牙张开道:“你出去!”
“你出去出去!”
床榻上的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葛玉本想葬他,现在却被男孩儿吼得后退一步。
男孩儿逐渐忍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的往下落,他不断地用袖子接着豆大的水滴,一时脸上涕泗横流。
“唉……”葛玉心中不忍,看着他的模样一时间不是个滋味,于是大步走上前,一把搂住了眼前脏兮兮的小孩。
“不哭不哭……”葛玉跪着身子,让男孩儿的脸能够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呜呜……”男孩儿的鼻涕眼泪在葛玉的肩膀上又淌又抹,怎么也流不尽。
过了好一会儿,男孩儿平息了嚎啕的哭声,葛玉听见他打着哭嗝在自己怀里闷闷道。
“玉哥。”
“嗯。”葛玉应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肩膀热乎乎的。
“我没有爹爹了。”
门窗外的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云层间的月光若隐若现,照射着这片贫瘠而又悲哀的土地。
葛玉回到酒肆后临行前拜托了酒爷关照一下那刚刚丧父的男孩儿,酒爷知道他的脾性,也是应了下来,没多说什么。
行了山路,也见了鬼,瞧了仙人还发了没什么用的善心,客栈崩塌的那一刻葛玉纵然觉得自己办事的不妥,但也为时已晚。
老铁匠早已死在了归家的半路上,而铺子里躺着的那个,不过是山精树怪寄托在上面的灵气罢了。
男孩儿到后来也只是把真心付给了妖怪,就像那白衣女鬼将自己的一片心意交给了那有妇之夫一般,唯一不同的是男孩儿不知晓这一切,将他所见的变为了自己脑海中所应当历经的。
葛玉与玉尘山三人一齐站立于山崖之上,老南山的南面是一片荒芜景象,坍塌的房屋,横生的杂草,盘旋的乌鸟……久无人烟,就如同客栈一般成为了蒙蔽葛玉双眼的假象。
韶画屏看着葛玉没有作声。
高灵仙在画仙尊一旁道。
“仙尊,我们现在回玉尘山吗?”
韶画屏思忖片刻道:“你们先回去。”
“……是。”
高灵仙愣了愣,没有多说,他拽着身旁的颜木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缩地符,掐了诀很快消失在了葛玉的视野当中。
葛玉余光瞧见高灵仙在转身离去前对他的莫名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