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尤其盛,葛玉又低头瞧着自己,只见一身的污迹,还似伴随着一股臭味儿,好在他脸皮儿不薄,面上也没什么不悦,依旧大大咧咧。

    “画仙尊怎得还不走?”葛玉目送他们二人离开后将目光投向了身旁一尘不染的韶画屏。

    韶画屏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他们站在月下,被银光所笼罩着,清风拂过葛玉能够看见身旁人飘动的发丝,他忍不住想去逗那张平淡无波的脸。

    葛玉突然想起画仙尊在施展法术时对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以及他们三人对待自己的怪异态度,他想了一路,才敢在此刻开口。

    “你是不是……”

    “认识我?”“山北走水。”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葛玉说出的最后三个字被他的“山北走水”掩盖住。

    “什么?”葛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看向韶画屏,却意外瞧见了他略有躲闪的模样。

    葛玉感知着他周身生人勿近的寒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听见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犹豫着重复道:“山北……走水?”

    几乎是瞬间,不详的预感达到顶峰,他轻了呼吸,山中不同寻常的喧嚣猛地涌入他的双耳。葛玉蓦地转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似有隐约火光。

    画仙尊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

    “灾象依旧,恐有异变。”

    深夜里,熊熊火焰不断在木屋之间汹涌翻腾着肆虐,猛烈吞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空气,炽烈的空气涌入鼻腔引起一阵窒息。

    滔天的火焰席卷着一切,房屋的顶部被烈焰烧得坍塌,干柴烈火的噼啪声响伴随着绝望的哭喊声,目之所及的所有皆是通红一片,火光在黑夜中成为了最为夺目晃眼的存在。

    无数飞蛾前仆后继,又为这场汹涌的大火增添了几朵火花。有人的身上正燃着火焰,他们哭嚎着盲目四处乱跑,被其他救火的人碰到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惊叫,一切的一切都宛若人间炼狱。

    葛玉和韶画屏望见时就是这样一副骇人景象,红色充满着视野,令人心惊胆战,葛玉瞠目结舌了一阵,直到身旁的韶画屏寒气大放他才微微回过神来。

    “火,我来解决便好。”

    韶画屏早已开始施展法力,寒冰正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老南山北顿时冰火两重天。

    四处奔逃救火的人们都逐渐感知到这股逼人的寒气,他们纷纷灰头土脸的带着人朝葛玉这边奔来。

    葛玉迎上前来,匆忙拉着其中一人焦灼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满头满脸的烟灰,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就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就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喊走水了,一出门就瞧见各家的屋顶上都着着火……”

    “小玉玉!小玉玉!”不待葛玉再问,便被一大喊的声音叫住,他忙转头瞧去。

    “她怎么也不愿过来!”只见声音源头的人正用浑身解数阻止一老妇人扑向大火。

    “我家孩子……刚刚就这么在我眼前……在我眼前……火烧的,火烧的……”那老妇人极不情愿地被人死命拽着,她的脸还朝向大火燃烧的方向。

    “大姨!你先离这儿远些!这儿太危险了!”

    “远……不行……不行,我儿的魂儿还在这儿呢!他肯定还在找我!”

    “玉……对,葛玉。”老妇人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说的话语无伦次。“他能从水里救他,这次也定能从火里救他……对,对……”

    老妇人刚说完,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直接猛地挣脱了他人的桎梏,疯了一样地又朝葛玉的方向冲来,她使劲儿推开路上所有的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处腰间挂着葫芦的人,然后在葛玉前方的不远处被石头绊了个大跟头。

    葛玉见状赶忙走上前查探,他蹲下身来安抚那妇人,她的身上尽是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原本的面目也看不真切。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妇人就跪在那儿面对着熊熊大火痛哭流涕,放声哀嚎,身边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葛玉你看,你看啊!就在那!你护着的那破孩子就在那!”

    待到她再开口时才发现,这人竟是在那门口嚼铁匠家舌根子的妇人。

    老妇人猛得揪住葛玉的衣角,贴着他的脸大声咆哮:“你都救过他一次了,再来一次,求求你,求你!”

    她说的话颠三倒四,一副疯婆子模样,葛玉还没听她说完话便见她被其他几个村民拉走了。

    混乱之中一个人在葛玉身旁叹了口气道:“她不久前眼睁睁看着她儿子被房顶的石头砸成了一摊肉泥,唉……这一下就挺不住了,直接变成了个疯子。”

    葛玉连忙转头,看着来人惊喜道:“酒爷!”

    酒爷听见后嘿嘿笑了两声:“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葛玉道:“若是不回来也就赶不上这火了。”

    “这怎么?”酒爷朝屋子那边仰了仰头道。“还给我带个人回来?本事不小吧。”说罢他又笑着捋了捋胡子。

    葛玉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一尘不染的身影,他顿了顿道:“嗯……说是玉尘山的人。”

    “行,有个小伙伴儿挺好。”

    酒爷嘻嘻笑了两声,没再接这话聊下去,只见他眼睛弯了弯,望了望四周,然后表情严肃凑到他耳边道:“我跟你讲啊,这火就是那老李家儿子点的,你不是让我去瞅瞅他嘛,我去了一会儿后又因馋酒就回去整了一壶,结果回来就着火了,我亲眼见他手里拿着蜡烛,直勾勾地盯着大火看呢,躲都不躲的。”

    葛玉闻言瞳孔缩了缩,道:“可是他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

    “哎……别急嘛。”酒爷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道。“要我说,这事儿你我都管不着。”

    说罢,他抬眼朝向远处的房屋抬了抬首,原本旺盛的火势已熄,只剩下几撮岌岌可危的小火苗,韶画屏已然不知去向,四处不见他的身影。

    一身脏兮兮的葛玉听完面无表情转身便要走,酒爷赶忙仰着脑袋回过头来看他:“哎!你上哪儿去啊,你不护护一身老骨头的酒爷吗?”

    “您老人家本领通天哪用我护着啊?”葛玉头也不回道。“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要帮忙的。”

    酒爷闻言直咋舌,他对着葛玉指指点点道:“啧啧啧,你一天天的忙活这忙活那也没见得你捞着什么好处……净白费心思……”

    葛玉也没理他,只是一个劲儿的闷头朝人群走,他心头萦绕着阴云,只见前面的村民身上都是火燎的痕迹,一个个埋了吧汰的挤在那哭嚎,有的哭银钱有的哭粮食,那老妇人已经完全疯了,只知道瞪大眼睛连性命也不顾地到处冲。人们都缩在地上窃窃私语,好在正值盛夏,不然恐怕这火烧掉的就不只是他们的家当了。

    葛玉站立在人群中,狼狈的人群只是时不时抬眼瞥他,也不和他说话,但他耳朵很好使,站在远处也能听见些很琐碎的话语。

    “他救过的那孩子没了他怎么都不哭一下的……”

    “人家有什么缘由掉眼泪啊……”

    “他起码还教过他书呢……”

    “这……唉,你小声点。”

    葛玉扫过他们几眼,可是都没有见到那个印象里总是有些沉闷的男孩儿,于是他问道:“你们有见到老李家那孩子吗?”

    村民顿时都噤了声,一个个都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话来。

    有个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幽幽道:“就是他放的火……活着造孽的玩意儿,该死。”

    葛玉看着感到有些莫名,他心头涌上无数困惑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葛玉不再问,转身便又朝铁匠铺方向奔去。

    原本孩童聚集,总是有着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却变得伤痕累累,树干黝黑。葛玉穿过这片焦土,焦急万分地边跑边喊。

    “有人……”

    话还没喊完,便看见一个洁白的身影伫立在铁匠铺的门口,他微微仰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葛玉定睛一看,随后怔怔着跑到韶画屏的身旁。只见滔天的火焰在屋顶上方卷起,烈焰势头极其猛烈,周围的空气都滚烫炽热令人难以靠近,与其它渐熄的火势截然不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这儿的火没有熄?”葛玉惊疑不定道,他转眼看向韶画屏,却见他眉头紧蹙,他周身的寒气未减反而更盛,似是在用力压制这团势力惊人的火焰。

    “并非一般火势,定有邪物加持。”

    四山仙尊法力惊人,能够让他们蹙眉压制必然非同小可,葛玉深知这一点更是吃惊不已。

    屋内像是有一头凶兽,席卷着一切不让他们靠近,只听一个声音从内幽幽传来。

    “玉哥哥……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是男孩儿的声音。

    葛玉听见话语非常吃惊,他瞪大双眼看着屋内的火焰,势头如此猛烈,又怎可能还会有活人,韶画屏也察觉到了异样,但依旧蹙眉没有吭声。

    韶画屏余光瞥见葛玉有要向前迈步的意味,他微微偏了偏头,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连气也喘不上来的灼热让韶画屏十分的厌恶,但他又看葛玉坚定不移的脚步只好继续施展法术让周围不那么烤人。

    葛玉能感受到周身的凉气,干巴巴道:“ 我这身子骨不怕火,我这没名没姓的还能让您护我,让知道的看见了得说我给你多少钱啊?”

    这话说的有点自嘲的意思,韶画屏接不上来,就只能默默跟在后面放冷气。

    二人周身被法力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在干柴烈火之中毫无阻碍地行走,周围的火焰刺眼而又张牙舞爪,想要将他们吞噬殆尽。

    “玉哥哥,我在这里。”

    男孩的声音从阵阵劈啪声中穿透而出,灌进葛玉的耳朵。

    “你听见没有?”葛玉站定,目光直直朝前。“他在……叫我。”

    韶画屏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了。”

    这话说的没什么情感,画仙尊眼睛紧盯着火焰深处,隐隐约约能从其中看到一些模糊摇摆的身影,黑影双脚离地,头目低垂,晃晃悠悠。

    几道藤蔓自火焰深处悄然蔓延。

    葛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对周身浑然不觉,仿佛已经被那摇摆不定的人夺去了魂魄。

    “葛玉?”韶画屏突感不对劲,一个箭步冲至内屋,他一手拨开被烧的只剩残片的布帘,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在韶画屏进入的刹那,卷住那身影脖子的藤蔓被寒意逼得迅速缩了起来,躲在暗处,已然被烧得漆黑的人儿“噗通”一声落在地上。

    葛玉猛得回过神来,眼前模糊摇摆的身影不见,他瞳孔骤缩,进到内屋瞧见了望着他的韶画屏,以及一团蜷缩着的,小小的,隐约能看出人形来的一团焦黑。

    葛玉看着地上的黑色身影逐渐攥紧拳头,神色晦暗不明。

    “滚出来!”葛玉沉着脸喊出声的瞬间,火势熄灭,只留下一片黑沉。藤蔓窸窸窣窣地盘绕在四周,如同毒蛇一般躲藏于暗处。

    几条藤蔓在残破的屋顶上缓慢地爬动,一块碎石被挤了下来,弹在地上“啪”的一声轻响。

    葛玉倏地仰头,身体扭转,眨眼前还在韶画屏的身前,眨眼后便已经出现在了残破的屋顶下,只见他一手拉住藤蔓猛地使劲在手上挽了两圈,随后用全身的力气将那条藤蔓生生拉住,动弹不得。

    韶画屏见状,手掐一诀,一道森寒的法力顺着那条藤蔓蜿蜒而去,直奔源头。

    藤蔓见势不妙,自断其臂,蓦地抽回。葛玉顺势一捞没能得手,直接踏墙直上,顺着残破屋顶冲出,奔向藤蔓消失处。

    韶画屏眼见着葛玉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自己也赶忙跟了上去。

    黑夜之中唯有月光铺洒极是昏暗,藤蔓速度又快得惊人,踪迹很是难寻,葛玉有些焦躁,一回想起在地上哭嚎的妇人和那地上的黑影,心中更是怒不可遏。

    他们穿过烧得乌黑的屋子,不知绕了多少圈,到头来竟是追到了葛玉安顿村民的地方。村民们见葛玉突然在眼前落地,难免被吓了一跳,再看到他身后一尘不染的韶画屏,竟是蓦地安静了下来。

    葛玉并没有理会村民们惊疑不定的木光,他满眼都是那条藤蔓,他在跟丢后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摆脱这种不快的心情,但一种莫名的感觉又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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