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燕徊按响半爿居十四幢的门铃。
徐见溪给他开门,客厅的灯还没来得及打开,她转身带起的风夹着浅淡的酒香。
“你喝酒了?”
“一点点,你稍等,我去给你开灯。”
燕徊凭着直觉抓住她的胳膊:“不用,给我个杯子,我陪你一起喝点。”
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徐见溪有心事的时候喜欢呆在宽敞的暗处。
他们在下沉式客厅的台阶上坐下,隔了一段距离,威士忌的瓶子放在中间,谁想喝都方便取。
“所以能和我说说吗,你是怎么考虑的?”
这时他又没了刚刚在电话里那种严肃,语气和缓,有商有量的样子。
借着窗外透进来光,能看到他单手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半侧着朝向她。薄而宽的卫衣袖子垂下,露出肌肉线条优越的小臂,很潇洒的模样。
客观来讲,真挺吸引人的。于是更觉不该沾染尘埃。
徐见溪想了想,捡了个合适的话头。
“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燕叔叔和宁阿姨私底下其实百无禁忌,跟我小时候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嗯,所以我不乐意跟他们住,每天看着腻得慌。”
“给我讲讲呗,让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开开眼。”
她用的是那种调侃打趣的语气,燕徊却觉得心脏被狠攥了一下,没见过世面那几个字让他无端心疼起来。
明知她提这茬大约和拒绝跟他联姻的理由有关,却还是顺从地点头。他挑了几件轻松的给她讲,逗得她笑个不停。
说到小时候燕韫吃醋儿子更亲妈妈,就偷偷给他塞零食,教他说喜欢爸爸。宁茵发现丈夫的“作弊行为”后气得把他赶出房间,燕韫又用零食买通儿子去跟妈妈“吹耳旁风”:爸爸睡在沙发上会感冒的——可家里明明那么多房间供他选。
燕徊一边讲,一边去看她。
她直愣愣看着夜空,今晚没有星星,黑黝黝的瞳仁盛不到星光,却有藏得很深的羡慕和渴望。
“燕徊,燕叔叔和宁阿姨那么爱你,所以如果他们知道和你结婚的人,没法像他们那样爱你,会很伤心的。”
啊,原来如此。
燕徊找到了症结,她不是讨厌他这个人,她担心的是经营不了像燕韫夫妻那样的完美婚姻。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在乎。
“有没有一种可能,婚姻的成立不是只有‘爱’这一种前提?既然都冠以联姻的名义了,只要我觉得有得赚,他们就没有异议。”
他们都有得赚,客观事实如此,她有什么好反驳的?
除非——
“那天兰矜说我有病,其实没说错,我可能不算一般意义上的正常人。”
“别瞎说,我认识你多少年,你正不正常我能不知道吗。”
燕徊不爱听这种话,不就是小时候留下过一些阴影吗,他有的是耐心陪她慢慢治愈。
徐见溪听他这样说,反而更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你对我未免太过信任了,可你又真正了解我多少呢?难道不是因为幸福的大少爷不食人间烟火,才敢于夸下海口吗?
她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叫他跟自己走。
“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你看完再做决定吧。”
四层的阁楼放着一个小箱子,跟了她很多年,走到哪带到哪。里面大多是纸质文件,中英文都有,很多都已经泛黄,被不同的文件夹分门别类归纳整齐。
她从箱子最底部抽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文件夹很薄,她很快找到了目标。
正要把那张纸递向燕徊,却又无端犹豫了一下,指头紧捏着,纸张边缘都皱起来。
燕徊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迟疑,却也能感觉到,他一直寻之不得的、关于徐见溪究竟受困于什么的答案,或许就藏在那张纸上。
“我……可以看吗?”
终于,她松了手。随即仿佛避之不及地退到窗边,故意不去看他的反应。
纸张已经有些年头,质感很脆,边角都有破损。燕徊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张笔触稚嫩的儿童画。
主题字样写的是全家福,四个角色的姿态却诡异。成年男人整个脸被涂黑,高举尖锐细长的利器朝向右侧,占据了画面中心的位置;右下角的男孩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小女孩张开手挡在男孩身前,身上爬着一条条暗红的伤口,锯齿状的火焰将两个孩子围困在原地。左上角的成年女人背对画面,色调灰暗,仿佛事不关己。
燕徊拿着画纸的手开始颤抖,这就是徐家雪藏的秘密吗,这就是她至今仍无法摆脱的梦魇吗?
“这是……”
“这什么也不是。”
她面朝窗外的夜色,声音冷淡:“我不可能跳过律师给你看我的心理咨询报告,这个东西要怎么理解都随你。”
瘦削的身影倔强地背对着他,仿佛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
“这个东西,你也会给别人看吗?会给跟你相亲的人,比如顾汶祺看吗?”
徐见溪觉得诧异:“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看?”
“那你为什么给我看呢?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燕徊攥着那张画纸,一字一句质问:“你希望我看完这个有什么反应?反悔吗,还是把你当神经病,马上从这里滚蛋?”
“不是,我……”她想要辩解,却又好像无话可说。
顿了顿,她用更低沉的语气生硬道:“我只能提醒到这里了,燕徊,别自找麻烦。”
燕徊的眼眶一下子酸涩得快要控制不住,她就这么撕开自己的伤口,想用滴血的秘密吓退他,像满身湿淋淋的小奶猫,颤巍巍亮出渗血的爪子。
“如果我一定要找麻烦呢?”
她为他好,步步回避,他却不想再留退路,故意把话讲得最难听。
“资本只要有50%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恒渊大小姐代表的收益何止50%。你我同为资本,又在想当什么好人?”
“不是,燕徊,”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仍努力自控:“如果你信得过我,那个项目我们正常合作,我保证只要我在恒渊一天,就不会背叛盟友。”
“我信不过。”
燕徊把她堵在窗边,扶着她的肩迫使她跟自己对视:“你现在做的事连自己的利益都背叛了,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不会背叛盟友?”
“跟我结婚,我信婚姻捆绑我们成为利益共同体。”
天呐,他到底在义无反顾什么啊?
徐见溪简直要傻了,哪有鱼笨到咬不到直钩还拼命往岸上跳的?
燕徊好像犹嫌不够,连免责条款都替她拟好——
“反正利益和感情我们总有一项能双赢,这就够了。别的问题我们盈亏自负,谁都别怨天尤人,你觉得呢。”
他好会讲,把所有路都堵死。
胸口一直拼命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
她靠着窗,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瞳色深,看什么都像藏着一道深渊,可偏偏允许她一眼望到底。
“燕徊,我听说你在长线投资方面从来没有亏过……你觉得这个记录能保持吗?”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薄荷香的气息擦过她的脸颊:“取决于另一个主体愿不愿意和我共赢,我愿赌服输。”
好吧。她想,那就当我卑鄙。燕徊你自己送上门,不能怪我贪心。
“那找个你方便的时间,叫上律师一起聊下协议内容吧。”
“明天点完我名下的资产,我就让律师尽快起草条款,估计晚上把初版给你过目,可以吗?”
“……好快。”
“难道你还要考虑别人?”
“不是……那就明天吧,我也让律师出具一份条款,到时候我们综合一起聊。”
“一言为定。”
三两句话敲定一桩婚事的意向,纠结了一整天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尘埃落定。
徐见溪反而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燕徊,好在他的高情商又发挥了作用,主动退出去说在楼下等她。
收拾好阁楼的文件,徐见溪下到一楼,发现他已经开了灯,自顾自用冰箱里的食材调好了两杯薄荷柠檬水。
“喝点?”表情自然得像是忘记了刚刚的针锋相对。
她也很懂得顺着台阶下,接过来尝了一口,他加了点蜂蜜,酸甜度刚好合适。
“还不错。”
“只是不错吗?”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满意,“我以为好到可以换取一点报酬的。”
哦,在这儿等着她呢。
“老板您开价。”如果不过分,也不是不能考虑。
“是这样,我开车过来的,但刚刚陪你喝了酒。”
“嗯。”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叫司机来不太人道。”
“我帮你叫代驾?”她试图揣摩他的诉求。
“等代驾过来再送我回去都凌晨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所以?”
“我现在是不是能算名义上的未婚夫?”他小心确认刚到手的头衔。
某种意义上来讲还真没错,虽然协议条款都还没拟定,但就冲他这股迎难而上的精神,徐见溪想不出任何领证前出岔子的理由。
她点点头,盖章新晋未婚夫许可认证。
“那未婚夫在未婚妻家留宿一晚,不过分吧?”
他马上接着补充:“我只要躺沙发就可以,不行也没事。”
不是,您委屈巴巴的眼神到底哪里像“没事”的样子?话说怎么关系越近您还越爱绕弯子了?
徐见溪打开附近超市的选购界面递给他,让他自己选换洗用品。半爿居她原本也没打算长住,所以这边东西不多,都是阿姨定期上门给添置的。
“有免密支付,你直接下单就行。三楼的客房一直有人打扫,你自己去选一间。”
竟然还能升级到客房,这算意外之喜。
燕徊美滋滋拿着她手机选购,刚把洁面乳划拉进购物车,就见她从二楼探出头:
“未婚夫,你穿休闲服上班吗?”
她叫他“未婚夫”,燕徊回味着这三个字,心情都荡漾起来。别说穿休闲服上班了,她叫他穿玩偶服去上班都好商量。
“我同意。”
这是什么答非所问的对话?
徐见溪受不了了:“我是说别忘了叫你助理明早把你的正装送过来!”
听着未婚妻发号施令,燕徊欣然顺从,点开助理苏杭的对话框。
【H.Y:明早七点半送一套我的正装到我未婚妻家。】
【H.Y:半爿居别墅十四幢,恒渊集团徐见溪小姐。】
按熄手机,黑色的屏幕倒影出他抿起上翘的唇线,根本压抑不住。
第一次以未婚夫的身份对外人介绍她,好像飞了十几年的风筝忽然落了地,往后一切眷念和牵挂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拟婚前协议,尽快把他们的婚事在书面和法律上尘埃落定,让他从此能以丈夫的身份守在她身边,把所有伤害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懂得徐见溪的尺度,今晚给他看那张画已经是如今她能坦白的极限,他不想去揭她的疤。如果她不愿意,藏一辈子也没关系。
但只要她愿意,他永远会接住她所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