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一脸不愿地出门,站定在隔壁间门前。
轻轻推开门缝时,不知为何他的心脏也跟着门角度的扩大越跳越快。
他往里看去,并没什么其它场面,只有钟愈坐在桌前的地上,靠着红木椅子,又喝下一盅酒。
花烛不知道哪根神经抽了,“砰”地一下又将门关上,对着关严的门缝干瞪眼。
开门时没声音,但这么一关,声就大了。
而花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谁?”钟愈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花烛心里一惊,抿了抿唇。
听他对别人说不算,他还从未听过钟愈这样对自己说话。
只有真正和自己说话时,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这股压迫感。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花烛一向反应快,却还没动作就被恶狠狠掐住了脖子摁在墙上。
他后背撞在墙上生疼,去扒掐着他脖子的手。
“谁不长眼挑这时……”
花烛喝了酒迟钝,使不上力咳了两声,钟愈才注意到来人是谁,忙将人松开。
两双眼互相望着,一时无言。
花烛缓过来,还是那副平淡的面容。
钟愈忽然搂住他,长而缓沉地吐息。花烛垂着眸,没将手放上去。
“对不起……”
过了会,钟愈像是注意到什么,松开他,去看自己左臂上的血痕。
花烛眼前氤氲,看不清钟愈的目光定在哪,右臂就猛地被牵起来。
“手上为什么有血?”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一直缩着的右手在性命关头下意识地又伸出来。
“…碰了伤口。”
“哪?身上又留伤,哪天大出血死了就满意了。”钟愈一边说着,一边仔仔细细地把他检查一遍,才看见左臂袖袍上一道豁口。
“怎么弄的,嗯?”
花烛酒劲上来了,有点迷糊。“嗯。”
“问你话呢。”
“忘了。”
“这伤,谁弄的。”
花烛真记不住了,就随便说了个讨厌的人名。
“一个破铃铛。”
“破铃铛是谁,这么狠心,下得去手。”钟愈侧头咬着他耳根,垂眼还看着他身上的伤。
“他是骗子。”
“骗你什么了?”
花烛耳根酥麻,头脑随着越发发胀。“他把我上了,然后就丢下我跑了。”
钟愈神色晦暗不明。“这话,你跟谁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能说,当然能说。”钟愈手覆在花烛的脸上,拇指轻轻捻着,满眼是心疼,“那个人……他刚刚对你说对不起,你听见吗?”
雅间里什么都有,不知道用作什么,总之钟愈精细地给他处理了伤,叫人上茶。
“衡山香根,可以吗?”
钟愈摆手:“不必,菊花茶就行。加冰糖。”
婢女行礼退下,不一会儿热茶端上来。花烛喝一碗茶下去,清醒不少。
“那天横竖说的话,都是你叮嘱的。”花烛喝了茶,就想起那日在横竖那喝的苦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装。”
“……行吧。是我叮嘱的。但是字字属实好不?”
“他那的茶,也是你叮嘱的?”
“啊?”
“你故意的。”
这回钟愈是真不知道了:“什么我故意的?”
“你故意让他给我沏的。什么烂茶,难喝死了。”
“横竖那没烂茶,他是……”茶商啊。
钟愈转念一想。
“他告诉你茶种没?”
“没有。”
钟愈让他逗笑了。
花烛放下茶碗,道:“我回去找他们了。”
“等等。”钟愈一边叫,一边拉住他,“为什么自己过来找我?”
“……我哪知道你在,你不是准备下楼了。”
“不对吧。我记得你进隔间之前回头了,是亲眼看着我回来的。”
“……”
花烛起身离去,任凭钟愈再“等等”,他也没照办了。
他回了隔壁间,骆大翔一勾嘴角:“去这么久。”
康知之:“这个时间……说短又太长。但要说长了的话就……有点短啊。”
卢山紫的任督二脉又被打通一回,很缺心眼地问:“康楼主,你说他俩谁是…?”说罢往天花板指了指。
“钟愈呗。”康知之不假思索道,“小花太矮。”
花烛一把抓起桌上的笛子,打向康知之:“你特么要死是吗?”
康知之赶紧四处乱躲。
卢山紫:“可是钟愈说过要给小花生孩子?”
骆大翔想都没想,就道:“他的话你当放屁得了。”
季让:“……所以你们就这样接受了他俩的事实?”
骆大翔:“不接受能咋办。钟愈跟条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咱家小花后面。”
花烛给了康知之一棍子,又扭头怒道:“骆大翔!”
“好好好我不说了哈哈哈哈…”
他们都不明白。
康知之轻咳了两声,道:“不闹了,真不闹了。”
“还有骆楼主别披皮黑,明明是钟愈家的人非要说什么咱家小花,谁跟你咱家。”
康知之一边笑一边侃大山一样地说着,“当初钟愈是怎么做的咱俩看得最真。”
花烛这才气囊囊坐回去,不说话开始灌酒。
一杯又一杯,临近深夜五人才散伙。
钟愈就一直等到了他出来。
“人我带回卧华楼去,你们回吧。”
卢山紫喝得不行了还不忘叮嘱道:“钟楼主加油啊……”
季让一边说着“你闭嘴吧”,一边自己也晕乎乎把人的嘴捂上搂走。
钟愈笑笑,目送四人东倒西歪地往问冥峰走。
花烛不说话,抱着他一条胳膊,脸贴到他肩头蹭来蹭去。
“回去吗?”钟愈问。
当然是得不到什么正常的回应。
于是花烛时隔四年,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跟着钟愈什么也不想,成功被钟愈拐回了卧华楼。
花烛把自己的脸埋在钟愈的颈窝处,深深地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没过一会他感觉到另一具身体试图与他隔开距离,立刻用手臂环住了他。
“别走。”
“嗯,不走。但我怎么睡觉?”
花烛于是哀求道:“再等一会儿。”
许久后,钟愈伸出手,覆上搭在他脖颈左侧的脑袋,声音喑哑。“好,等多久都行。”
房间内一盏烛火都没点,一片漆黑。
钟愈坐在床沿,搂着自己身上的挂件。他微微将头偏些,去看花烛的侧脸。
“花烛,别再对我隐瞒了,可以吗?”
“告诉我这四年来,你的全部吧。”
花烛都听见了。他没摇头,也没开口。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哪怕这一刻他在旁边听着,三年前的他也仍旧是孤身一人。
最痛不过四年前转身时的那一秒罢了。
其他的他都能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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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花小楼,秋夜。
花烛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被花渡云接回楼。
他无所谓地想着,分开就分开吧,能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钟愈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都会在他面前被耍得团团转。
反正只是一时冲动跟他睡了一次。
反正是你情我愿,就当是吃个教训。
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他宽衣后,拿起灯罩,吹灭了烛火又放下,躺到床上。
床很软,枕头是棉花做的而非草梗,房间还是他出逃前熟悉的陈设,令人安心。
他却没能和以前一样沾床就着。
床铺好像被换过,不再是他出逃前的感觉,因而让他难受很久才入睡。
次日早上睡醒时,桌上正由人摆放着早饭。
这自然是问冥楼没有的待遇,但是在卧华楼那间偏远的小屋子里也属日日如此。
他看着那满桌冒着热气的饭菜愣了好一会神,才缓过来刚睡醒的迟钝。
梳洗过后,他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才发现满桌菜没一道他爱吃的。
溜鸡丝用的是鸡胸肉,太柴,他一向不爱吃。
酱肉的酱味太浓,往常钟愈都会避开这类熟食去买。
碟酥火烧口感偏硬,面食里他更喜欢蒸制品。而枣花糕里的枣不是枣泥,他又不爱吃,也被淘汰。
熬柑橘太酸,他更喜欢吃熬苹果。
满桌的菜无从下口,花烛额前青筋一跳。
他这才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个负责他膳食的人换了,不再是出逃前那个面相和善的大姨。
吃过了饭,他依旧将自己关起来练着还不太稳定的求古,抑或开始尝试将自己的神魂寄存在物品中。
忽然门被推开了,是花卷敲门后就闯进来。
他一阵不爽。
往常钟愈被赶出去之后,在外面就一待一整天,再回来必定是带着晚饭回。
但花卷先前也从未主动来找过他,自然不了解他的脾性——敲了门也不会放你进来。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花卷代替花渡云传话,临走才道:“以后我没让进,就别进我屋。”
平稳而无趣的一天就这么即将结束。
花烛命人烧火煮了一桶水沐浴。
昨日实在太累,便偷了个懒,因而今日更迫切地需要补回来。
他褪下衣袍,踩进木桶中,忽地发现一串金灿灿地东西浮在了水面上。
花烛抬起右臂,看见了那绕在手腕上的,毫无存在感的金色细链。
他的心脏突然痛了起来,大脑嗡地一下,震得一阵恶心反胃。
是在那个充满了钟愈气息的夜晚,钟愈亲自缠在他手腕上的。
是在七楼联审上与他一同出逃时,他解下来送给他们的前路的。
明明就在昨天,整个屋子还四处充斥着他的影子,他的味道。
到了今日就再也看不见,闻不着了。
昨日分别之时的景象重现,他转身离去时的失望就有如决堤一般涌泄而出。
那个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此刻却忽然又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就是这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再自圆其说。
睡不着不是因为床铺换过。
挑嘴也不是因为膳房的大姨换了。
……
他就是在不甘,有满心的怒火。
凭什么这么玩他。
凭什么起先对他这么好,却又将他弃如敝履。
花烛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钟愈的情到深处,还是筹谋已久。
他心脏已经痛到不敢呼吸,每一下都像被空气割着喉咙,四肢百骸难以平息的痛苦,发抖,再变得无力。
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落泪,紧紧地闭上眼,一切却不能如他幻想般就这么过去。
窒息感摄住他,让他难以呼吸。
一直到他想逃离这水面上的流光溢彩时,他甚至做不到用手撑着木桶边缘站起来。
花烛紧紧咬着唇,头痛得几欲裂开。
就这么泡到水冰冷刺骨,一根根针一般锐利地扎进他的神经,一抽一抽地随着心脏的震颤而阵痛。
他终于站起身,带着湿透的中衣,早已无力再换洗,瘫回床上。
天明时,他仍睁着眼。
泪已干涸,身上都还潮湿。
仆役再推门送早饭时,都被吓了一跳,问他,他也不回话,便跑去找花渡云和李舟遥了。
花渡云先急后忧,最后至怒。
而花烛大脑一团混乱,自己都分不清是哭哑了嗓子,还是又复发了失语症,只是将整个世界蒙在被子外。
“你就是他妈的故意和老子对着干!自己作践自己,有完没完?!”
“回问冥楼,回问冥楼,接你回来你就拉着张逼脸你,你上赶着热脸贴他妈那堆傻逼冷屁股去!”
李舟遥也是从问冥楼出来的,这时再心疼花烛也不得不认同花渡云的话,只是苍白的劝阻。
“你少说两句吧……”
更多的还是看着花烛的眼。
花烛明白那带着责备,苛责的目光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这么没用?
为什么不能如花渡云希望的那般生长?
可是太疼了。
被花圃外的世界欺骗玩弄的滋味,实在太疼了。
如果有得选,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生长在花渡云所精心布置的花圃外,哪怕再多的风雨刀刃,都无所谓。
因为第一次,永远是最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