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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折」第三十六章 四年

    花烛一脸不愿地出门,站定在隔壁间门前。

    轻轻推开门缝时,不知为何他的心脏也跟着门角度的扩大越跳越快。

    他往里看去,并没什么其它场面,只有钟愈坐在桌前的地上,靠着红木椅子,又喝下一盅酒。

    花烛不知道哪根神经抽了,“砰”地一下又将门关上,对着关严的门缝干瞪眼。

    开门时没声音,但这么一关,声就大了。

    而花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谁?”钟愈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花烛心里一惊,抿了抿唇。

    听他对别人说不算,他还从未听过钟愈这样对自己说话。

    只有真正和自己说话时,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这股压迫感。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花烛一向反应快,却还没动作就被恶狠狠掐住了脖子摁在墙上。

    他后背撞在墙上生疼,去扒掐着他脖子的手。

    “谁不长眼挑这时……”

    花烛喝了酒迟钝,使不上力咳了两声,钟愈才注意到来人是谁,忙将人松开。

    两双眼互相望着,一时无言。

    花烛缓过来,还是那副平淡的面容。

    钟愈忽然搂住他,长而缓沉地吐息。花烛垂着眸,没将手放上去。

    “对不起……”

    过了会,钟愈像是注意到什么,松开他,去看自己左臂上的血痕。

    花烛眼前氤氲,看不清钟愈的目光定在哪,右臂就猛地被牵起来。

    “手上为什么有血?”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一直缩着的右手在性命关头下意识地又伸出来。

    “…碰了伤口。”

    “哪?身上又留伤,哪天大出血死了就满意了。”钟愈一边说着,一边仔仔细细地把他检查一遍,才看见左臂袖袍上一道豁口。

    “怎么弄的,嗯?”

    花烛酒劲上来了,有点迷糊。“嗯。”

    “问你话呢。”

    “忘了。”

    “这伤,谁弄的。”

    花烛真记不住了,就随便说了个讨厌的人名。

    “一个破铃铛。”

    “破铃铛是谁,这么狠心,下得去手。”钟愈侧头咬着他耳根,垂眼还看着他身上的伤。

    “他是骗子。”

    “骗你什么了?”

    花烛耳根酥麻,头脑随着越发发胀。“他把我上了,然后就丢下我跑了。”

    钟愈神色晦暗不明。“这话,你跟谁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能说,当然能说。”钟愈手覆在花烛的脸上,拇指轻轻捻着,满眼是心疼,“那个人……他刚刚对你说对不起,你听见吗?”

    雅间里什么都有,不知道用作什么,总之钟愈精细地给他处理了伤,叫人上茶。

    “衡山香根,可以吗?”

    钟愈摆手:“不必,菊花茶就行。加冰糖。”

    婢女行礼退下,不一会儿热茶端上来。花烛喝一碗茶下去,清醒不少。

    “那天横竖说的话,都是你叮嘱的。”花烛喝了茶,就想起那日在横竖那喝的苦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装。”

    “……行吧。是我叮嘱的。但是字字属实好不?”

    “他那的茶,也是你叮嘱的?”

    “啊?”

    “你故意的。”

    这回钟愈是真不知道了:“什么我故意的?”

    “你故意让他给我沏的。什么烂茶,难喝死了。”

    “横竖那没烂茶,他是……”茶商啊。

    钟愈转念一想。

    “他告诉你茶种没?”

    “没有。”

    钟愈让他逗笑了。

    花烛放下茶碗,道:“我回去找他们了。”

    “等等。”钟愈一边叫,一边拉住他,“为什么自己过来找我?”

    “……我哪知道你在,你不是准备下楼了。”

    “不对吧。我记得你进隔间之前回头了,是亲眼看着我回来的。”

    “……”

    花烛起身离去,任凭钟愈再“等等”,他也没照办了。

    他回了隔壁间,骆大翔一勾嘴角:“去这么久。”

    康知之:“这个时间……说短又太长。但要说长了的话就……有点短啊。”

    卢山紫的任督二脉又被打通一回,很缺心眼地问:“康楼主,你说他俩谁是…?”说罢往天花板指了指。

    “钟愈呗。”康知之不假思索道,“小花太矮。”

    花烛一把抓起桌上的笛子,打向康知之:“你特么要死是吗?”

    康知之赶紧四处乱躲。

    卢山紫:“可是钟愈说过要给小花生孩子?”

    骆大翔想都没想,就道:“他的话你当放屁得了。”

    季让:“……所以你们就这样接受了他俩的事实?”

    骆大翔:“不接受能咋办。钟愈跟条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咱家小花后面。”

    花烛给了康知之一棍子,又扭头怒道:“骆大翔!”

    “好好好我不说了哈哈哈哈…”

    他们都不明白。

    康知之轻咳了两声,道:“不闹了,真不闹了。”

    “还有骆楼主别披皮黑,明明是钟愈家的人非要说什么咱家小花,谁跟你咱家。”

    康知之一边笑一边侃大山一样地说着,“当初钟愈是怎么做的咱俩看得最真。”

    花烛这才气囊囊坐回去,不说话开始灌酒。

    一杯又一杯,临近深夜五人才散伙。

    钟愈就一直等到了他出来。

    “人我带回卧华楼去,你们回吧。”

    卢山紫喝得不行了还不忘叮嘱道:“钟楼主加油啊……”

    季让一边说着“你闭嘴吧”,一边自己也晕乎乎把人的嘴捂上搂走。

    钟愈笑笑,目送四人东倒西歪地往问冥峰走。

    花烛不说话,抱着他一条胳膊,脸贴到他肩头蹭来蹭去。

    “回去吗?”钟愈问。

    当然是得不到什么正常的回应。

    于是花烛时隔四年,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跟着钟愈什么也不想,成功被钟愈拐回了卧华楼。

    花烛把自己的脸埋在钟愈的颈窝处,深深地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没过一会他感觉到另一具身体试图与他隔开距离,立刻用手臂环住了他。

    “别走。”

    “嗯,不走。但我怎么睡觉?”

    花烛于是哀求道:“再等一会儿。”

    许久后,钟愈伸出手,覆上搭在他脖颈左侧的脑袋,声音喑哑。“好,等多久都行。”

    房间内一盏烛火都没点,一片漆黑。

    钟愈坐在床沿,搂着自己身上的挂件。他微微将头偏些,去看花烛的侧脸。

    “花烛,别再对我隐瞒了,可以吗?”

    “告诉我这四年来,你的全部吧。”

    花烛都听见了。他没摇头,也没开口。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哪怕这一刻他在旁边听着,三年前的他也仍旧是孤身一人。

    最痛不过四年前转身时的那一秒罢了。

    其他的他都能熬过来。

    _

    四年前,花小楼,秋夜。

    花烛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被花渡云接回楼。

    他无所谓地想着,分开就分开吧,能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钟愈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都会在他面前被耍得团团转。

    反正只是一时冲动跟他睡了一次。

    反正是你情我愿,就当是吃个教训。

    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他宽衣后,拿起灯罩,吹灭了烛火又放下,躺到床上。

    床很软,枕头是棉花做的而非草梗,房间还是他出逃前熟悉的陈设,令人安心。

    他却没能和以前一样沾床就着。

    床铺好像被换过,不再是他出逃前的感觉,因而让他难受很久才入睡。

    次日早上睡醒时,桌上正由人摆放着早饭。

    这自然是问冥楼没有的待遇,但是在卧华楼那间偏远的小屋子里也属日日如此。

    他看着那满桌冒着热气的饭菜愣了好一会神,才缓过来刚睡醒的迟钝。

    梳洗过后,他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才发现满桌菜没一道他爱吃的。

    溜鸡丝用的是鸡胸肉,太柴,他一向不爱吃。

    酱肉的酱味太浓,往常钟愈都会避开这类熟食去买。

    碟酥火烧口感偏硬,面食里他更喜欢蒸制品。而枣花糕里的枣不是枣泥,他又不爱吃,也被淘汰。

    熬柑橘太酸,他更喜欢吃熬苹果。

    满桌的菜无从下口,花烛额前青筋一跳。

    他这才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个负责他膳食的人换了,不再是出逃前那个面相和善的大姨。

    吃过了饭,他依旧将自己关起来练着还不太稳定的求古,抑或开始尝试将自己的神魂寄存在物品中。

    忽然门被推开了,是花卷敲门后就闯进来。

    他一阵不爽。

    往常钟愈被赶出去之后,在外面就一待一整天,再回来必定是带着晚饭回。

    但花卷先前也从未主动来找过他,自然不了解他的脾性——敲了门也不会放你进来。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花卷代替花渡云传话,临走才道:“以后我没让进,就别进我屋。”

    平稳而无趣的一天就这么即将结束。

    花烛命人烧火煮了一桶水沐浴。

    昨日实在太累,便偷了个懒,因而今日更迫切地需要补回来。

    他褪下衣袍,踩进木桶中,忽地发现一串金灿灿地东西浮在了水面上。

    花烛抬起右臂,看见了那绕在手腕上的,毫无存在感的金色细链。

    他的心脏突然痛了起来,大脑嗡地一下,震得一阵恶心反胃。

    是在那个充满了钟愈气息的夜晚,钟愈亲自缠在他手腕上的。

    是在七楼联审上与他一同出逃时,他解下来送给他们的前路的。

    明明就在昨天,整个屋子还四处充斥着他的影子,他的味道。

    到了今日就再也看不见,闻不着了。

    昨日分别之时的景象重现,他转身离去时的失望就有如决堤一般涌泄而出。

    那个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此刻却忽然又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就是这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再自圆其说。

    睡不着不是因为床铺换过。

    挑嘴也不是因为膳房的大姨换了。

    ……

    他就是在不甘,有满心的怒火。

    凭什么这么玩他。

    凭什么起先对他这么好,却又将他弃如敝履。

    花烛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钟愈的情到深处,还是筹谋已久。

    他心脏已经痛到不敢呼吸,每一下都像被空气割着喉咙,四肢百骸难以平息的痛苦,发抖,再变得无力。

    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落泪,紧紧地闭上眼,一切却不能如他幻想般就这么过去。

    窒息感摄住他,让他难以呼吸。

    一直到他想逃离这水面上的流光溢彩时,他甚至做不到用手撑着木桶边缘站起来。

    花烛紧紧咬着唇,头痛得几欲裂开。

    就这么泡到水冰冷刺骨,一根根针一般锐利地扎进他的神经,一抽一抽地随着心脏的震颤而阵痛。

    他终于站起身,带着湿透的中衣,早已无力再换洗,瘫回床上。

    天明时,他仍睁着眼。

    泪已干涸,身上都还潮湿。

    仆役再推门送早饭时,都被吓了一跳,问他,他也不回话,便跑去找花渡云和李舟遥了。

    花渡云先急后忧,最后至怒。

    而花烛大脑一团混乱,自己都分不清是哭哑了嗓子,还是又复发了失语症,只是将整个世界蒙在被子外。

    “你就是他妈的故意和老子对着干!自己作践自己,有完没完?!”

    “回问冥楼,回问冥楼,接你回来你就拉着张逼脸你,你上赶着热脸贴他妈那堆傻逼冷屁股去!”

    李舟遥也是从问冥楼出来的,这时再心疼花烛也不得不认同花渡云的话,只是苍白的劝阻。

    “你少说两句吧……”

    更多的还是看着花烛的眼。

    花烛明白那带着责备,苛责的目光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这么没用?

    为什么不能如花渡云希望的那般生长?

    可是太疼了。

    被花圃外的世界欺骗玩弄的滋味,实在太疼了。

    如果有得选,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生长在花渡云所精心布置的花圃外,哪怕再多的风雨刀刃,都无所谓。

    因为第一次,永远是最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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