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愈见他不言,思绪便又被扯回粮站重逢那日晚上,花烛情绪失控说出来的话。
他是有十五师兄弟,却从未想象得出花烛当上楼主,经历了如此腥风血雨。
同样,他也想象不出往日连半不都不想离开他,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的人形挂件,是经历了多少,才变得像他听闻的那般狠厉无情,杀伐果断。
“睡吧,哑巴。”
钟愈不忍把他扒开,就自己躺着,让人伏在自己身上,道:
“我爱你,不论立场如何。”
花烛则看着他,眼中幽幽。“……为什么?”
“嗯?”
他本想趁着今日,跟钟愈之间彻底撇清关系的,如今一时也说不出口,只是问。
“我对你一点也不好,为什么?”
钟愈笑了,用手指轻轻上下拨弄着他的一扇睫毛:“好过的。雪中送炭,可善良了。”
“我不记得了。”
“没事,你不用记得。我就是更正你一句而已。”
钟愈依然是一副顽劣的笑容,调弄着他,“我爱你,不会因为你对我好不好而改变分毫。”
花烛缓缓从他身上爬起来,道:“那就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钟愈已经做好将整颗心都掏给他的准备了。
“清月楼矿难,难道是你们干的?”
随后硬是被掰回了两个楼主聊天,“……不是我。”
于是他也坐起来,支起桌子,倒了两杯大麦茶。
“花楼主这么怀疑我,我真伤心了。”
“跟你们卧华楼脱不了关系吧。”花烛口干,一仰头将杯里的茶水喝净,喉结轻轻上下动了动,钟愈神经一跳。
“跟我们卧华楼,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他还是很欣慰花烛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他和卧华楼,而非他和鸟尾的。
“……莫非是衔冰楼。”
花烛下意识是不认为衔冰楼有如此决绝的手笔的,只是想到他们一直做煤矿生意,依靠衔冰地界的矿洞富足起来。
因此才有此猜测,不过随口一提。
“你怎么想到的?现在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还真是??”
“嗯。”钟愈道,“这个事你不要管。我有用处。”
“矿难死了几百人,你知道其中情况,就从中谋利?”
“啧,我就不该告诉你。”
花烛酒劲儿没驱,因而仍不依不饶道:“何为不该?是因为你知道我必然和你对着干吧。”
钟愈不想回答,只干笑道:“被吹枕边风,真是可怕。”
“你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才该怕你。”他语调淡淡的,一双眸瞥向一旁,哼哼唧唧道。
“认真的?”钟愈撤了桌,搂他躺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
“认真的。快点解释。”
花烛毫不客气地枕着,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凭着这个把柄,我能拿住衔冰楼。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把握。”
“这就是赤裸裸的夺权。”花烛痛心地道,“你们两个,都在利用别人的性命夺权。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钟愈不知道在想什么,阖眸片刻,才睁开,眼眶发红。
他沉着声嘟囔道:“所谓权利……不就是夺来的么。”
花烛说这话,意思本就是不想钟愈干这事。
类似于老夫老妻晚上算账本时,女人家骂男的不节俭持家乱花钱的心理。
而他这么说完了,自己心里又不舒服,就悄悄偏了偏头去看。
他一看便愣了,第一次见到钟愈一脸委屈。
鬼使神差地,花烛扶着他肩,将唇凑上去,舔掉了他眼眶下溢出来的泪。
钟愈被舔得浑身都麻了,兴奋得发颤。
“……我…”花烛如刚被夺舍似的清醒过来,身子往后弹了半米,瞪着钟愈还有些濡湿的眼睑。
“你…?”
别提钟愈一脸的受宠若惊,就连花烛整个人都懵了,不自觉抿了抿唇,尝了尝发咸的眼泪。
好像……还有独属于钟愈的味道。
他在想什么?
“我……酒醒了,回去了。”
“啊,嗯。”钟愈直直地看着花烛的唇,殷红潋滟,湿软温热,就那样覆盖在他的眼帘之上。
“路上慢点?”
花烛走到门口,最终还是狠下了心,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上一件事已经把钟愈问得兴致全无,因而他迷蒙地随口道:“嗯,问。”
“咱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吗?”花烛在门口看着他,平淡地问。
他血液又噌地一下窜上来,张了张口硬是一时没说出话。
“你想的话,就是。”
花烛又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以从现在,也可以从十六岁那年。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无所谓。”
“那就,从十六岁那年起吧。”花烛咬着唇,很久才再开口,“我想和你在一起过。”
钟愈大脑一片空白,下床去拉花烛,问:“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以后,我希望,我和你在一起过。”花烛忍了很久,还是没能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所以现在,分开吧。”
钟愈看着月光下遥不可及的人影,反常地镇静。
“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
花烛的声音被颤抖而淹没,竭力克制着,几乎听不真了。
“我怕没有以后。”
钟愈攥紧了拳,用最轻松却坚决的语调,说道:
“没关系,你想分开那就分开。等你能看到以后,等我给你一个以后,再回来。”
“我什么时候都在。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明白,他师父的死,花烛所背负的责任与骂名,一切的一切阻碍,都使得花烛不可能抛开立场去和他的敌人在一起。
花烛既然想要一个曾经,那就已经足够了。
他明白。
等鸟尾死,等他自由。
等他给他的妻一个以后。
临别前,花烛才挤出了一句:“铃铛,再见。”
月下之人越走越远,他回应道:“花烛,我爱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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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楼。
郭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稳坐高台,端庄而神圣。
花烛造访时,他依旧在着手于矿难后的休整,以及从各处抽调救济难民。
“郭楼主,我此次前来,同样是为了您在苦恼的事。”
郭蕴听后,心底或多或少几分动容,竟对外人带了情绪,道:“七楼八阁袖手旁观,当热闹看。他们都只把百姓当做一场舆波,而非活人。”
“莫气。”
“哎。”他叹口气,低头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方才失态,“我也不是气。只是……”
“花烛,我坚信会有一天,你也会开创你的时代。”
“谢…谢谢郭楼主。”他从没想过能得到郭蕴这么恳切的夸赞,一时间莫名其妙地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您对于矿难一事知道多少,只是告诉您我所知的。”
“在此之前,还请您答应我一个条件。”
“花楼主请讲。”
“不要唐突出手,不要紧咬追究。”
“我明白了,这会对情报来源不利,对吗?”
花烛点头。
“那么说吧。我自然懂得分寸。”
“此事恐怕与衔冰楼有关。但是钟愈目前正以此威胁罗眠予,郭楼主不介意的话,等他目的达成,您再追究,想必也无妨。”
“罗楼主……”郭蕴垂下眸思考片刻,“大概了然。我不会动他的。还是要多谢,您没有因为钟愈,而瞒下这一消息。您原本没有义务告知我的。”
“没有什么义务不义务。您与我多年情谊,并不较与他逊色。”
郭蕴笑道:“我从未想过,前半生在楼内甚至与血亲生死殊斗,却反倒在登上楼主之位后,有了人生中第一位好友。”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光怪陆离。”
“花楼主,其实最初,我只是与您二人客气而已。”
“我当时幼稚不知道,但是钟愈一定知道。”花烛难得地露出笑脸来,看得郭蕴一愣,“只是不论客气与否,我等只心念有恩必报,有情必还。”
“你很少这么笑。”
“是吗?我不太清楚。”他已恢复了原先的淡漠。
“也可以说是我第一次见。”
“郭楼主值得。”花烛喝完了茶,又与他闲谈许久才道别。
在沈今捣乱的那次会上,正式将卧华楼纳入了七楼,而翎羽楼彻底不复存在。
因此又过了一个月,十二月的联审,钟愈也没有缺席。
卧华楼刚刚重建,秩序并不井然,联审上的犯人以卧华楼居多。
其余人不以为意,但花烛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按理说钟愈一向是包庇的态度,不可能自毁羽翼。
联审结束后,他让邓巡先带人回去,花卷留下试炼,他则下狱翻看了今天入狱的几个人档案履历,发现都是卧华楼的黑户,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从经验来谈,这些人应该都与鸟尾脱不开关系。
“花卷。”他趁着还没轮到花卷上台,叫住她道,“我去卧华楼,有人问如实告知。”
“呃,嗯。”花卷点点头,“今晚还回来吗?”
“看情况。”
花烛不敢私下去查,怕哪一步踏错,便离了钟愈的预料。便借由七楼联审的名义,四周打听了一下几个套名。
果不其然,不是搬离很久不见踪影,就是压根查无此人,身份全是冒用。
现在百分之一百可以确定,这些人手一个套名的嫌犯都是鸟尾的正规下属。
钟愈却动了他们,显然是极大削弱了鸟尾的力量,还做得滴水不漏。
莫非他的确在暗中计划脱离鸟尾独立?
然而不管怎样,花烛只负责静观其变,除了花小楼,他没有精力再管其他。
入了腊月,天已是严寒。距离造峰之试仅剩不到两个月。
花小楼作为七楼之首,本该负责布置游居岛,安排人员居住预算。
但是花烛不得不将这个做东道主的机会让给梁坞。
他计划在这场造峰之试动手,就必须将自己撇清关系。
七楼联审暂停,狱中犯人堆积,为数不多的群集机会,都用来比剑试锋。
花烛不喜那些,因而少了很多需要露面的场合。
这日早晨,天飘起鹅毛大雪。
这一年的初雪来临。花烛披上狐裘斗篷,出殿时祁亦过和李舟遥正带人准备往试炼场出发。
“娘。”
他微抬些手,示意一行人稍后。
“小烛今天也去?”
“去看看,心里有数。”
祁亦过显然不在意他的措辞,扭头就对李舟遥道:“小烛还是那么喜欢下雪,一到这时候就爱凑热闹了。”
李舟遥又收起那副女侠模样了,跟祁亦过祁亦连三个人村口老奶一般聊起了各家孩子。
花烛装作听不见什么璧莫扬八岁尿床,冷着张脸带人到了目的地。
他往卧华楼一向站着的方向看去,这时被议论的另一位舆论漩涡璧同学出现,道:“你在找我师弟?”
“只是忽然发现他好像没在。”
“嗯,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雪天出行不便,耽搁了。”
雪天出行不便?那剑是拿来干什么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