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璧莫扬先回去吧。”花烛道,“楼里还有很多事要交给他。”
“没必要……”
“去吧,骆师兄。”
“说真的,没必要。他之前是钟愈的师兄。”
花烛沉默,最终表示默认。
雪已经停了很久,原本洁白无瑕,经过了一个下午与一个早晨,都被踩脏了。
人们铲除街坊店前一切影响出行买卖的积雪,道路又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初雪就这么过去了,他也没能见到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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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给我一个解释么?”
钟愈刚上卧华苍山,迈进殿门,便看见鸟尾已经坐在主位上。
“解释什么?”
“七楼联审处死的那二十七个嫌犯,怎么这么巧,我都认识呢?”
钟愈早就计划通过这件事与他撕破脸皮,就等他兴师问罪。
“那确实挺巧。”他真诚地笑了笑,道,“不过我知道比这更巧合的事。”
“哦?”鸟尾怒气难消,早已没有耐心陪她装样子了,竭力保持冷静道,“钟楼主,请讲。”
“乐覃恰巧被您的手下,也就是当时一无所知的我所杀,又恰巧栽赃到了花烛身上;逃难那半年多每天晚上都恰巧有您的手下路过那间草房又恰巧让我看到……”
“林楼主,您就没有想过,用花烛来威胁我,怎么可能能长久?”
鸟尾许久都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称呼,眉间动了动。
“您怎么会认为我甘愿被您威胁?”
“钟愈。别挑战我。”
“嗯?又想用什么来唬我了?把死人的眼球挖出来装盒给我,收集尸体,榨活人血,让我炼赤灵?还是拿我身边的人威胁我……”
“这些都没用了,鸟尾。只要杀了你,没有人能威胁我。”
钟愈将鸟尾从座上往下扯,殿外立刻涌进一群人,剑锋直指他的头颅。
鸟尾摆了摆手,示意钟愈后侧的人都先收起剑。
他目视着钟愈,将手覆上揪着他领口的手,狠狠甩开,站起身。
“你想除掉我了,是吗?”
“是啊。”钟愈双目灼烧一般地盯着他,“跟着你杀了那么多人,对你起杀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也要多谢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怕的就是杀人。”
“最想杀的人,就是你。”他一字一句道,“林清客。”
此时天空飘起雪花,落在木窗边。
寒风吹断了架窗的木棍,“咔”地一声,窗砸在框上。
与此同时钟愈赤灵出手,片片凌空作剑,他身后的那群人蜂拥而上,金鳞一般的剑瞬间调转方向碎裂扎向几人。
金属于空中化作链锁,一瞬间制住了鸟尾之外的所有人。
鸟尾面色变了变,很快镇定道:“现在动手,你也杀不了我的。”
钟愈只冷笑:“哦,为何?”
“卧华楼,是我的楼。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能进来第一群人,就能有第二群人。他们会怎样,你知道的。”
“您意下呢?”
“我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跟我去老地方。”
“您是存心,想要死在我死的地方。”
“那是你生的地方。”
“不,从遇见你们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钟愈将赤灵从几人血肉中拔出。
有一半的概率,是鸟尾这时已经没有退路,此举不过是拖延时间。
只是他也想,将鸟尾抹杀在他的万劫不复之日。
“杀了我,就要再杀掉洞外的所有人。才能得以全身而退。”鸟尾道,“要想杀我,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两人都是相互试探,谁也不知对方口实是真是假。钟愈于是笑道:“那么走吧。”
卧华苍山之下。
山脚溶穴。
“我当初没看错。”鸟尾一面与钟愈有来有往一进一退,一面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
“出色吗。”钟愈弯刀往右一旋,勾住鸟尾的手臂一侧刺穿,往外一拽生将皮肉扯断,“我师父教的。”
“但是是我让你活到被花渡云看见的那一天的!”鸟尾强撑着剧痛,声色不变的凌厉。
“你存在我身边的每一秒,都让我觉得生不如死。”
钟愈依然是那样礼貌的笑,好像和四年前与鸟尾商量皈依时一样冷静自处。
只是放在如今这副景象中,便寒意森森,凉得可怕。
“你比戏台子上的戏子,会演多了。”鸟尾换了一只手握剑,势头同样不减。
在他所受过的伤中,这也不过是排不上号的刮蹭罢了。
“演?”钟愈漠然视之道,“你要是不试图掌控我,我是不可能与你产生矛盾的,哪怕再恨也不可能。”
“动作太花哨!”鸟尾得势,找准机会一剑刮伤了他的胸膛。
“花哨又如何。”
霁雪初晴,阴暗的洞口散进些亮光。
钟愈用胸口溢出的血,现炼了赤灵,不易察觉地顺地径走,盘身而上,缠住了鸟尾的脖颈。
他单手一收束,赤灵便缩紧。鸟尾眼神由惊恐变得阴毒渗人,狰狞慑惧。
“我的所谓……掌控……”鸟尾的呼吸越来越费力,吸气时喉咙还带着尖锐的刀刮声,难听极了,“再残酷……都是为了你…!”
“你以为……我一死…迎接你的…就是自由吗?!”
“钟愈,你错了……”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他不是我!”
赤灵越收越紧,到最后鸟尾只能发出气音。
“他……不会像我……一样……对你。”
“但我会像对你一样,对那些人的。放心。”
钟愈凑近了林清客。
躺在石壁下的人奄奄一息,目光依旧锐利。他忽然反应过来了面前人靠近的目的,仓皇地抬起手却不是去扒脖子上的束缚,而是去捂眼睛。
钟愈笑了,将弯刀的刀柄熔化,绑住他的手,往下一摁用脚踩住。
骨头断裂的闷声由他的骨传导至耳中。
随后他一刀刺入,在林清客的眼眶中打了个转儿,另一只手将那眼球生生挖出来。
林清客张嘴去尖叫,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钟愈将那鲜血淋漓的眼球拿到他尚且完好的另一只眼前。
“看,好看吗?比您送我的那双,还要亮,还要新鲜。”
“您不会不记得了吧。”钟愈将手上的血液尽数成金,清理干净手,又随手将那金属塞回眼眶。
“我十岁那年,您让我杀人,我把他放跑了。您为了奖励我心软,特意在那个人死后,把他的双眼挖出来,装在红木盒子里送给我的啊。”
“那真是我收到过最大的惊喜了。您知道我打开盒子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肯定是感谢您啊。”钟愈说着,又将林清客右边的眼睛也挖了出来。
“所以,我是来还这个人情的。”
林清客脸已胀得青紫,很快再也没了气息。
钟愈起身,望向沟沟壑壑的岩壁重叠,一条缝隙透出白雪皑皑的光。
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山脚云集百余人,都在向溶洞中望。
看到出来的是钟愈,他们立刻剑拔弩张。
在这场厮杀中,一个人迈出来,就必须有一个人死在里面。
他没有犹豫,赤灵脱手而出,血液很快洒在雪中,被溅到的地方塌陷下去。
一片。
两片。
……
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钟愈感觉自己已经有些难以动作了。有伤痛,但更多的是累。
甚至累到抬不起手。
赤灵最多能将起初一同进攻的十几人捆在一起,再多他就没有武器可用了。
因此他为了活着,需要杀死在场所有人。
林清客已死,但是鸟尾给他们烙下的烙印永远都不会消除。
他们失去自我,失去野性,只能依靠鸟尾的命令行事。
连求生的本能欲望,都在鸟尾的残暴压迫下被碾碎了。
钟愈深知这一点。
因为入花楼前的他,也不过是这百余人中最普通之一。
雪已看不见了。
满地潮湿泥泞,血水相杂,钟愈跪于天地间,沾染化露。
周围堆遍肉身,不知多久过去,他或许在这里睡了一觉,或许是昏了过去,许久后钟愈才睁开眼。
天是完全黑的,辨不出过去了多久,刚到晚上还是将要天亮,更辨不出这是他躺在这里的第几个日夜。
钟愈从地上爬起来,什么表情都没有,踩着铺在地上的尸体,一步,又一步,走出了卧华楼的牌坊。
雪已经全然化了,路边没了初雪时的迹象,只剩下背阳处留下脏灰色的小雪堆,反倒成了一种丑陋。
钟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只口头让骆大翔暂时帮忙带领卧华楼,并没有将一切实情相告。
若是骆衡泽得知后把他和鸟尾的事告诉骆大翔,不知道他会站在谁那边。
而花烛……
他不想见。
以他现在的模样,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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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还有哪能去呢?
花小楼是他唯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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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鹤峡阁都被花烛强行翻了个底朝天,骆衡泽忍无可忍,准备对花小楼宣战。
花烛怒应:战就战谁怕谁。
也就是这时,卧华苍山下的尸横遍野之讯息传到了骆衡泽耳中。
“意思是,林清客死了?”
“恐怕是如此。那么多尸体,我看了一遍,没有林大人的,但人太多了,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看漏。”
“钟愈……”骆衡泽咬牙嚼着他的名字,“真是养虎为患啊。”
花烛刚被请出了门,就站在纸窗外,只听“哗啦”一声,噼里啪啦各种东西碎裂在地上。
“这个畜生!”
骆大翔本来好不容易把人拽出来,一听这话,刚准备跟他离开的人又一头冲进去。
“他在哪。”花烛有些艰难地问,“告诉我。”
“告诉我,不开战,我在七楼联审上代表花小楼道歉。”
骆大翔瞪圆了眼,道:“小花?!别……”
“道歉?”骆衡泽与他目光对峙,几欲擦出火花来,“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把我义兄杀了!老子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还停战道歉?!道你妈的歉!”
“骆楼主,请您权衡。”
花烛目光如炬,意为:要打你也打不过,清醒一点。
等了许久,骆衡泽都没出声。
花烛说话一向是声音轻淡,却突然一把扯住他,吼道:“告诉我,钟愈在哪!”
骆衡泽给了方才报信的人一个眼神,那人就立刻战战兢兢地道:“卧华苍山底下…”
花烛立刻拂袖而去。
“骆大翔留下。”
刚要抬脚的骆大翔紧闭上眼攥了攥拳,最终没动。
花烛再顾不得其它,往卧华苍山下赶去。
天越来越黑,两三个时辰后,等他赶到山脚时,已至午夜。
山很高,他找不到人。
腊月里寒风如刀刃,将浓郁的血腥气扎进鼻腔。
遍野血肉模糊,花烛都分不清自己是掌剑而下,还是掌不住剑,摔下去。
扎到地面,他才稳住剑,落地就踉跄着扫视。
怕看到那些闪光的金穗。
但那闪着光的赤灵还是很快就进入他的视野。
花烛大脑嗡地一下,顿时仅剩的那点光亮都消失没入黑暗。
他缓解几分晕眩,才看清那赤灵是绑在十几具尸体上。
那么钟愈活着的概率就更大。
他一定还活着吧,死的该是鸟尾,否则骆衡泽不会那样说的。
当他将这百余尸体看完后,才僵硬地转过身,看向来时之路。
有一个背影被远处村镇的灯光照亮,影子拉得很长。
在他看向那身影时,后者也转过了头。
花烛什么都没看清。
但他就是知道。
那是钟愈。
他向那此刻背向灯火的影子奔去。
钟愈……
爱能让你下定决心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