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

    我和邹豪见面了,时隔将近十年。我疯了似的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更多的事情,想要把记忆里那个残缺的他补全,他不是那个下晚自习后孤单的背影,也不是骑自行车摔跤后又爬起的新手,他不是一个符号,不是我想象中的月亮,他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在他死去后,我拼了命地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用无数碎片拼凑出他,寻找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

    邹豪一身腱子肉已经成为肥硕的负担,他挺着啤酒肚,向我走来时,我几乎没有认出他。

    “郢易,”他对我说,“好久不见。”

    我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我们约在一个咖啡馆,咖啡豆的苦香弥漫在这个被黄色暖光笼罩的空间,我看着邹豪陌生又熟悉的脸,像是卡在过去与现在的缝隙之中。

    “我妈和他妈认识,”某个词语挑起他高中时就有的低俗幽默的神经,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下,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哀,“他母亲很漂亮,我见过几次。”

    他换了一个词语,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如何讲述接下来的故事。

    “你知道美貌对于一个处处平庸的女性来说,是一个诅咒。惊人的美貌是引诱她们走向捷径的潘多拉魔盒,只要一经使用,就会踏入无底的深渊。”

    “你那时候和我说,他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我说。

    “离婚?”邹豪歪了歪头,像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没有结婚哪里来的离婚呢?”

    林业西,是一个非婚生子。

    “但他很优秀,比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要优秀,”邹豪说,“因此他父亲很器重他,但是问题恰恰就出现在太过于器重了,反而容易遭受妒忌和欺凌。”

    林业西的童年,是在鄙夷中度过的。

    上天给了他好样貌,好头脑,给了他健全的四肢,也给了他一个一经出生就刻在骨子里的罪痕。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没有办法修改他的父母犯下的错误,他只能不停地飞翔,向更高空飞去。

    没有他优秀的兄弟姐妹在海外读更好的高中,读国际排名更靠前的大学,而他生存的空间只有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头脑,自己日复一日的努力。这是对他的不公平,但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一种不公平。

    而鸟,只有在平衡时才能飞翔。

    “后来他转学走了,”邹豪说,“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猜测是因为他没有在这里高考的资格,他必须要走。他没有这里的户籍。”

    “自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我母亲仅有一次接收到关于他母亲的信息,那是一条群发的讣告。”

    他把那个信息截图给我看。那是五年前的一条信息。

    “慈母林慕于Z市因肝癌病故。”

    “他母亲是Z市人?”我问邹豪。

    他点了点头:“所以当年他高考,应该也是回了Z市。”

    他应该是在Z市参加了高考,然后考上了国内顶级的大学,毕业后申请到了某所藤校的硕士,这其中也许既有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他的父亲对他的愧疚。

    我在邹豪的讲述中描绘出了一条我出国后林业西的人生轨迹,也许不准确,不具体,但是这是我贫乏想象力所能做到的极限。我想到了Z市,内心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他去过的地方。Z市盛产葡萄,一颗一颗果实紧紧靠着,用迷惑的甜蜜掩盖酸涩。疲倦的夏日终究会垂下它高昂的头颅,那一颗颗葡萄上倒映的灰黄色,从果实细缝中透过细密碎光将流浪的阴影照得无处遁形。林业西曾穿梭在这片茂密的葡萄藤之间吗?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老于头后来要处分林业西吗?”邹豪问我,“明明林业西帮他拿到了竞赛金奖。”

    “对不起,”我深深地向邹豪鞠躬道谢,也向他深深地致歉,“我也不知道。”

    我几乎是逃出咖啡馆的,我为懦弱的自己感到恶心。

    “你觉得你会成为一棵什么树?”林业西像是在我耳边问我,这个问题穿越了十年的光阴,又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穿过湖边的香樟,影影绰绰将无能的我包裹在旧日的阴影里,我想痛哭,哀悼我过去的爱人,我单方面爱了他三年,然后将这段幼稚的爱埋藏在不可说的角落,而我将其翻出来反刍的契机,竟是我爱的对象离开人间。这份汹涌到灰暗的爱,再无倾泻出口,只能在我的心中不断翻滚,直到撕裂我的灵魂与心脏。

    疲惫的风吹过我的身体,我过去的十年在我身后逡巡徘徊而后离我越来越远,我能感受到林业西离我也越来越远了。而我拼命想要留下他,别走,我想对他说,别走。

    我给公司人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要辞职。她在休息日听到这个消息很惊讶,但很快又复归平静。

    “明天来办离职手续。”她说。

    我后天就要去找那片葡萄藤,而我甚至不知道林业西有没有属于他自己的葡萄园。

    邹豪发来一个地址,说这个是林业西的母亲少女时曾居住过的家。也许林业西和他母亲回到Z市后,曾在那里落脚。

    我买了我能买到的最早的那班高铁,在站台等待时看着那辆钢铁巨兽向我奔驰而来,我突然想到了每晚来接林业西的那辆加长林肯。某次晚自习前,我和林业西结伴去食堂,那时的我已经为了林业西改掉了潦草应对晚餐的习惯。我为了寻找话题,随口提了一嘴那辆车。

    “你不觉得,那辆车很丑吗?”林业西拿着餐盘,“像一条腊肠狗。”

    “这里人少,来这里排队。”他很快移走了我的注意,“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还挺好吃的。”

    那时的我没来过晚上的食堂几次,所以也没吃过食堂的糖醋排骨。对于我来说,三明治里满是面粉的火腿肠就足够提供我对肉食的渴望。但我不愿意扫林业西的兴致,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一定要好好尝尝。”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自知道林业西死后,我会不自觉地想到他,会突然沉浸在回忆中,陷入沼泽中无法自救。

    我买到了高铁靠窗的位置,一片孤云下一只飞鸟经过,它无痕地掠过蓝色的天空,空气中或许有一阵因它翅膀扇动而刮起的小小的风,那小小的风却不会引发什么结果,甚至不能证明它曾经来过。

    一切都会归于虚无的。我想起那道即将隐身于白墙中的那条划痕。

    Z市说近不近,但如果说远,其实也就四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我靠着反刍记忆打发时间,却可悲地发现我记得地事情寥寥无几,印象最深刻的,竟然还是林业西的背影。也许在那时,命运早已将故事的结局告诉无知的我,那时的我不会知道,十年后的我还是远远地跟着林业西的脚步,固执地想与他的脚步重叠。只不过十年后的林业西再也不会笑着回头说:“郢易,一起走啊。”

    “看啊,日出!”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几乎整个车厢的人都立刻拿出手机开始记录这一刻。我坐在窗边,坐在我左侧的乘客几乎将手机举到我的鼻尖:“不好意思啊。”他嘴上这么说,行为上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红色的日光隐隐,或许林业西也曾看到过这样的日出,他也会拿出手机记录吗?还是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太阳,慢慢升起,驱走黑暗。我不知道。

    出了高铁站,我打开叫车软件,直奔邹豪给我的地址而去。

    “小伙子去那里干什么?”Z市人讲话时,后鼻音有种标准的好听,不像H省人。我的姓氏是后鼻音,自我记事起,能标准地叫出我的名字的,只有林业西一个人。

    “找我的朋友。”也许是因为熟悉的口音让我想起林业西,我难得地回答了司机的问题。

    “去鸫鸟巷找朋友?”他愣了一下,“那里五六年前就没什么人了,那时候说是要造一个旅游街,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造下去,房子还没拆完,工程就流产了。”

    我愣了一下。

    “不过因为那里有一片很好看的葡萄藤,所以成了网红打卡圣地了。”那个司机也许是看出了我的茫然,连忙找补,“因为人多,房子也没拆完,还是有一些人住在那里开了民宿,也没人去管。”

    “师傅,你们这儿看癌症最好的医院是哪个?”我突然想起点什么,问道。

    “肝癌?”现在轮到那位师傅愣住了,他的眼睛中闪过一道怜悯,像是在惋惜我年纪轻轻,怎么会患上这种疾病。

    “那得看公立的还是私立的,公立的话三院比较好,私立的话还是得选长安。”

    我点了点头,谢过师傅。

    鸫鸟巷离高铁站不远,我下了车,与师傅告别。

    来这里拍照的人很多,葡萄藤顺着竹架匍匐向前,有些碎砖石还没有被清理走,散落遍地。有几栋八九十年代的石头房子免遭伤害,依然□□地站立着。很符合当下网络世界对破碎美感的追求。我祈祷林业西母亲曾住过的房子未被拆除,照着邹豪给我的地址找过去,鸫鸟巷五幢四单元。一张蓝色的小铁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像是中了□□却又因为太过激动而不敢相信的幸运儿一样,又一次按照号码一个个检查过去,直到确认无误,确认这不是我因为太想念林业西而产生的幻觉。

    楼梯上也有人在拍照,那姑娘穿着一件火焰一般的丝质裙子,飘而软的布料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而后垂落在灰黑色的台阶上,旁边有助手拿着反光板给她打光,光线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照进来,打在反光板上,又映在她的脸上,她漂亮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浅淡的,透过了雾色蒙蒙的光。

    “借过。”我说。

    我顺着楼梯向上走去,像是一步步地透过那层雾,离林业西近一点,更近一点。

新书推荐: 为了悟咪,我说不定连脑花都能干掉 [红楼]嫁皇子 在无限流里当神偷 森语 天下第一很会追妻 冷面将军的掌上珍 绿茶状元为何黑化? 我的总裁闺蜜是古穿今的 请勿火化,谢谢 恶毒女配在恋综摆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