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这周过得不太好,山姆……”雷纳塔手插着口袋,用胳膊肘碰了碰山姆的手臂。
“想说说吗?”山姆轻声反问。
雷纳塔想了一会,脚步放慢了一些说:“我最近找到了一条或许跟我有关的线索……我找了好几个人聊这事,甚至还跨州去了另一个小镇拿着剪报问人。”见山姆看她,她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比了个模糊的手势以示无辜:“我没做危险的事。”山姆没有答话,雷纳塔有点心虚地搓搓手,停了片刻后又说:“不会有下次了……那家伙是个私家侦探,他说他当年经手过这个人口失踪案……但他认不出我……”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账本递给山姆。“打开看吧,在第十三页。”
“你确定要我看吗?”山姆接过本子后又问。
“我……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看看我到底像不像照片上的那个女孩?”
山姆看了看她的脸,翻开手账本照做了。他转过身倒退着走,眼睛在手账本上贴着的剪报画面和雷纳塔的脸之间扫来扫去。过了一阵,他转过身将本子还给雷纳塔。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颧骨说:“我觉得不是你,她长大后的颧骨会让她看起来比你更加瘦削。”顿了一下,他又用手掰了掰外眼角道:“而且她的眼睛和你的也不一样。你的更圆一点。”
雷纳塔叹了口气,收起手账本点点头说:“是的。那个私家侦探也这么说……他说我和那女孩很像,但我大概率不是她。”
他们之间一时沉默无话,只是两个人并着肩往前走。巴基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雷纳塔时不时会回头看他,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所以你的线索又断了。”山姆过了好一阵后才如此总结道。
雷纳塔用手抹抹脸应声道:“是的。我又进死胡同了……所以我说我这周过得很不好……我的病又开始作弄我,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都很不好受。”
山姆伸手轻轻握住她的左边肩膀拍了拍,雷纳塔顺势搂住他的后腰靠过去。过了几秒,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靠在山姆的肩头啜泣:“生活太艰难了……我感觉我像漂在海上,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
“我明白。”山姆轻轻拍她的后背,“我明白……你想坐一会吗?”说着,他把雷纳塔往路边领了领。雷纳塔跟他摇头,没有出声。远处巴基正看着他们,山姆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思及此处,他冲巴基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巴基有没有读懂他的意思,但巴基没有再靠近。
他搂着雷纳塔轻轻安慰,这个年轻的姑娘没有哭得很厉害,但山姆隐约能感觉到她语焉不详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她像紧紧抱着一个筏子一样紧紧抱着他。莫名的,山姆想起了先前他和巴基还住在一起时夜里梦魇惊醒的巴基。
巴基不会很用力地抱他或者跟他拉扯,他只会很安静地靠在山姆身上,轻轻地发抖,哭得整个人哆嗦也不出声。
这似乎没什么相似的。但山姆就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刺痛。他像安抚巴基、安抚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用固定的节奏轻轻抚摸着雷纳塔的后背,让她的感知处在一个平稳的节律中。所有的生命都是有节律的,山姆深知这一点,当言语不再有效时,那么只能用感官去唤醒有关安全感的深层记忆。
雷纳塔哭了几分钟后平静了一些,她用手胡乱抹了抹脸,山姆轻声哄她说:“嘘……慢点,慢点。你会弄疼自己的。”雷纳塔吸吸鼻子没答话,但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山姆在口袋里翻了翻,找出一包湿巾递给她擦脸。她接过低声道谢,接着又说:“我现在的确生活得不差,你和那些特工探员都为我做了很多。”顿了一下,她解释似的抬起头看着山姆:“我很感激你们做的事,但……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这太难了,山姆,这太难了。”
山姆点头应着:“是的,这真的很难……我有一个……嗯,朋友……他的情况和你相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所以……是的,所以我能明白你很痛苦。”他停了片刻,话锋一转道:“但我们是朋友,雷纳塔,我们已经相处快一年了,我知道你的一切情报,你也愿意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是这样的朋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雷纳塔看了他片刻,有点茫然地摇头,没有说话。
山姆从她手里拿过她一直没有拆封的湿巾,随后拆开,用它很耐心温柔地擦了擦她的脸。他用手轻轻将雷纳塔的鬓发挽到耳后:“这意味着我愿意为你做很多事来帮助你。”顿了一下,他又讲:“我这次离开去做任务之前在新泽西州那边找到了一条或许和你有关的线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查下去——但如果你不想,那么我可以把我手头的资料转交给你。”
雷纳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山姆收好了剩下的垃圾,准备在路过垃圾桶时丢掉。他在雷纳塔开口之前又说:“这不是让你对这个事着魔入迷——我做这个不是这个目的。”他用手远远近近地比划了几下,又说:“你的过去只是一段让你通往今日的路程而已,我希望你找到过去,但我不希望你深陷在寻找中无可自拔……就跟你说的一样,你现在生活得不错,雷纳塔,何不让这种不错延续下去呢?”
“但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又该停留在哪里呢?”雷纳塔反问。
山姆想了想,问她说:“你坐过船吗?”
雷纳塔同他摇了摇头。
“我是在船上长大的。”山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锚落在水里是什么样——我潜不了那么深,但我知道锚落下去,我就可以停下。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就算锚停在陌生的地方也要停下吗?”雷纳塔问他。
“你可以试试这个新港口之后再考虑是否要离开。”山姆微笑着回答道。“世界这才刚刚回归正轨呢。”
雷纳塔撇撇嘴,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巴基,她低声讲:“我不觉得世界回归正轨了……有些事还是很糟……”
“生活是慢慢建立起来的,小姑娘,你还年轻呢。”山姆笑着用手肘碰碰她的胳膊,“你的人生还很长……是的,拆除违章建筑会需要一段时间,但我们都会做到的。”
她回头看山姆,黑褐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喜爱与无奈,可能还有点气愤以及妥协:“好吧,好吧。你这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她对山姆说。“你成功了,我又被你打鸡血了——请我吃冰激凌。”
“没问题。”山姆微笑着回应,“我们要叫上巴基吗?”
“叫上呗。”雷纳塔说,“我早上不是生气你们出了岔子,我只是有点害怕……你知道我的……”
“我明白。”山姆拍拍她的肩膀,随后冲巴基招手要他过来。“你就像那种小猫,发脾气的时候看起来很愤怒,其实是害怕极了才这样。”
看巴基有些不确定地靠近,雷纳塔又问:“你要帮我告诉巴基这件事吗?”
“什么事?”山姆反问。
“别装傻了,”雷纳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确定不要把一些跟我相处的细节告诉你的同事吗?我不会生气的。”
“我觉得还是让你们慢慢磨合比较好。”山姆偏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雷纳塔转头看他:“是因为我的那些情结吗?”
山姆摇摇头,脸上有些严肃道:“不,是因为他有一些问题和情结。”顿了一下,他又讲:“而那些东西我想还是由他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会更好。”
默了片刻,雷纳塔忽然畏缩似的往他身后退了一步:“他会伤害我吗?”
“他不会伤害任何人。”山姆叹息般回应。他确信这个距离足以让巴基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他忽然有些生气,但不是对雷纳塔,而是对他自己——我该提前想好顺序的。他想。这话会让巴基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我得想想怎么找补——
忽然他的思绪被雷纳塔的声音打断:“抱歉,巴基,刚才我和山姆说话的时候把你落在了后面。”
巴基同她摆摆手道:“这没什么,雷纳塔。毕竟你不认识我。这可以理解。”
“那么你想认识我吗?”雷纳塔反问,顿了一下,她显得有些羞涩,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看着巴基的眼睛说:“或许他们还是会在山姆回不来的时候派你过来。”
巴基张了张嘴,呆了几秒后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早上撒的谎。他有些无措地咽了咽,语无伦次地找补说:“啊——是的,是的。”他看了看一旁的山姆,山姆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样子,反而偏了偏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巴基又紧张地抿了抿嘴,他迎着雷纳塔的注视硬着头皮说:“我……我的确想认识你。”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冰激凌了。”雷纳塔冲他微笑着讲。
巴基看了她两秒,忽然举起右手道:“我来买一份送你?毕竟……毕竟我今天吓到你了。”
“别跟我抢哈!”山姆笑着打断他,“今天是我,我刚才答应她了。你可以等下次。”
“听起来我在新同学面前很受欢迎嘛。”雷纳塔抱着手跟他们两个开玩笑。“我要吃拐角那边的那个冰激凌车上的!”
“还是要巧克力味的吗?”山姆问她。
雷纳塔跟他点头:“是的,两个球。”
“你可真够长情的。”山姆微笑着打趣。
“这叫日久生情。”雷纳塔故意夸张地捂了捂胸口,“我的心被它俘获了。”
“听起来其他的冰激凌要嫉妒了。”山姆微笑着回嘴。
巴基走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皱眉,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插话进去:“有推荐的口味吗?我之前没来过这里。”
“这你可以问问山姆。”雷纳塔说,“我每次只吃巧克力味的。”
于是巴基转而盯着山姆看。猎鹰被他盯得视线左右游离,想翻白眼却不能,于是他假笑着回答:“你可以现场挑,这个算是史塔克他们之前搞的复仇者联盟冰激凌的高仿或者联动款?”
“那么巧克力味的有名字吗?”巴基试探着问。
雷纳塔竖起食指摇了摇说:“我吃的不是猎鹰联动的款啦!那个我记得好像是巧克力草莓还是巧克力树莓来着。我喜欢纯巧克力味的。”
“这个猎鹰联动款听起来好逊啊……”巴基有意拖长了调子挤兑说。
“哈哈。”山姆假笑了几声,“那你别吃,巴恩斯。”
“才不。”巴基回嘴,“我偏要试试。”
雷纳塔左右看看他们,她抱着手问巴基:“你是猎鹰的黑粉吗?”
“这是什么?”巴基茫然地反问。
雷纳塔摆摆手,有点含糊其辞道:“就是……嗯……爱到深处自然黑的粉丝?”
“哈?什么?不——我——”巴基有些语无伦次,他比了好几个模糊的手势,但一时说不出话来。
山姆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别跳了,摩诃迦利。到地方了,快准备挑你的冰激凌——今天你小子走运,我请客。”
巴基白他一眼,但没说什么。他盯着冰激凌车上的菜单看了好久,忽然问:“为什么抹茶红豆口味的叫浩克笑起来甜蜜蜜。”
“我也不造啊,兄弟。”山姆回嘴。“你不说我都没注意过。你要不吃香草味的吧,这个从不出错。”
“口音都给你吓出来了。”巴基撇撇嘴说。接着他又指了指另一个口味:“为什么加奥利奥碎的酸奶味是悲伤浣熊?火箭似乎不悲伤。”
“悲伤浣熊是个梗图。”雷纳塔解释说,“我的ins头像也是这个。”
巴基看向一旁的山姆,对方跟他摇摇头,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他于是又抿着嘴去看菜单。过了一阵,他又问:“我能吃三个球吗,山姆?”
“这么大人了,想吃几个吃几个。”山姆回说,“不过别太多,我怕你血糖飙升撅过去。”
“我不会血糖飙升。”巴基回嘴,接着对老板说:“我要抹茶红豆、‘丘比特猎鹰飞呀飞’和这个‘为了美国队长’。”
雷纳塔指指冷柜里的巧克力冰激凌那一格说:“我要巧克力味的,两个球。”
“那给我来个‘悲伤浣熊’好了。”山姆说,“也要两个球。”他掏出钱夹付钱,巴基在旁边指了指另一格巧克力冰激凌问雷纳塔:“这个和你吃的有什么区别吗?”
“啊,这个据说是战争机器的联动款。好像是说里面加了花生碎还是坚果碎来着。”雷纳塔回说,“这个我感觉有点地狱,但似乎战争机器本人很喜欢。”
巴基点点头,他接过雷纳塔的冰激凌递给她:“我可以问问你姓什么吗?”
雷纳塔跟他耸耸肩说:“我姓伊斯特。他们从很东边的一个地方找到我的,所以我给我自己起名的时候就用了‘东’。”
“我以为是因为你看起来有些亚洲长相。”巴基小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用手在脸上画了个圆:“你是圆脸,但不是白人那种圆脸。”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的人。”雷纳塔回答说,她看起来不像先前那么悲伤了。她吃了两口冰激凌后又说:“那些特工也没有在地下室找到关于我的证件。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是谁。”说着,她转头看山姆。“山姆很好心,是他教我怎么整合资料,所以我才慢慢找到了一些线索——不过很可惜,那些线索都是废的。”
巴基接过自己的冰激凌,用左手拿着。他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似的直接咬了一口下去,山姆看到他脸色煞白就知道或许有什么不对,他伸手拍拍雷纳塔的左肩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雷纳塔应了一声,跟着他往不远处的长椅走。巴基久久没有说话,雷纳塔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便没有再同他说话。
“最近工作还好吗?”山姆问。
“马马虎虎吧。”雷纳塔回答,“我最近状况不好,就跟老板申请上早班,下午趁傍晚前早早回家躲着。”她添了几口冰激凌后又补充说:“我很感谢你们帮我跟老板说明了我的情况,店里的同事也很关照我……大家对我蛮好的,然后最近的活其实小费也赚得不错。”
“那挺不错嘛。”山姆说,“但这也不全是我们帮你安排的结果。你自己有好好工作,跟同事老板好好相处——这个才是更重要的部分。”
“又要给我当人生导师了吗?”雷纳塔笑着挤兑他。
山姆摆摆手,回说:“只是帮你看清事实而已。”
雷纳塔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她吃得更慢一点,等她完事的时候巴基正在发呆,山姆则从她和巴基手里收走了垃圾,起身走到对面扔进垃圾桶里。雷纳塔又跟他们两个并排坐着晒了会太阳后,她起身整整衣服说:“我先回去啦,山姆。下次再见。”
山姆同她点头应了一声:“回见。”顿了一下,他又说:“或许下次还会是我和巴基一起来看你。”
“没问题哦。”雷纳塔冲他和巴基挥挥手,“回见,巴基。”
巴基用手搭搭眉梢,挥手道:“路上注意安全。”
雷纳塔点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巴基安静地看着路边和草坪的交界线,过了好一阵,忽然他听到山姆叫他:“巴基?”
他转过头去。山姆脸上没有显得很愤怒,也没有不满的样子,反而在笑着,但不是示好的笑容。“你看起来一肚子坏水的。想说什么?”巴基说。
“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山姆笑着说,“队长那款听说是会染色的,让我看看你的舌头有没有变成队长应援色。”
巴基白他一眼:“你真烦人。”
山姆笑了几声,伸手轻轻推他一下说:“给我看看嘛。”
“才不要!”巴基回嘴,接着他扯开话题道:“我觉得她就是伊索尔德。”言及此处,他顿了片刻,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她跟我记忆里的伊索尔德一模一样……”
山姆闻言不笑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巴基,而是沉思了一会说:“但你得有证据才行,巴基。我跟她接触一年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我和特工都没发现她不对劲?”
“叫神盾局的特工再查查她的身体年龄就好了。”巴基回答道。见山姆看过来,他又摊摊手说:“看在史蒂夫的份上,我知道你们说的特工就是转入地下的神盾局特工——神盾局不会那么轻易就玩儿完的。”
“一年不会有很大的变化。”山姆反驳道,“而且她现在刚好是年轻人的那个年龄段,查这个没用。得有别的能拿到明面上的资料才行。”
巴基忽然哽住似的深深吸气,但没说话。他过了好一阵才用手抹抹脸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查了很久,他们甚至把我和伊索尔德待在一起的记录都抹掉了很多……”
“你想跟我分享情报吗?”山姆沉默一会后轻声问。
巴基抬头看他:“你想继承史蒂夫的遗志跟九头蛇对着干了?”
山姆白他一眼回道:“别扯这个,我的意思是或许我可以帮你。”
巴基看了他很久,灰绿色的眼睛像冻住的死水冰块嵌在人脸上,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像是刚从冷冻仓里出来一样死气沉沉。山姆伸手想握住他的肩头,被巴基躲开了。他站起身手插口袋说:“我自己应付得来。”
山姆反应了一会,收回手点点头说:“嗯……好的。好的……你还是可以来找我的,巴基。虽然——”
“我先走了。”巴基打断他,“明天我有治疗。”
山姆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又点了点头,看巴基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