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LAR(05)

    05

    山姆被短信提示音惊醒时下意识看了眼手表的时间,沙发另一头的巴基嘟囔着问他:“几点了?”

    “四点二十三……”山姆口齿不清地回答。

    “你应该关掉你的手机声音。”巴基用膝盖轻轻撞了他的腿一下。

    山姆用腿顶回去说:“不是我的手机……”

    巴基哼了一声,含糊着回嘴:“那也不是我的手机……”

    “说得跟闹鬼了一样。”山姆往沙发角窝了窝低声说,接着他又讲:“睡吧,咱俩才刚睡了一小时。”

    巴基没再说话,只是深呼吸几下后翻身试图面朝沙发靠背。过了几秒,他又用腿挤了一下山姆:“我要掉下去了。”

    山姆叹了口气,转身把腿从沙发上挪下来,接着他拍了一下巴基的大腿说:“现在够了吧,公主?”

    巴基又哼了一声,过了几分钟,他像梦呓似的喃喃:“我想以前的沙发了……我们的沙发……”

    山姆用手轻轻拍了拍巴基的小腿,他深吸口气,想说什么,却又被另一个短信提示音打断。“嗯,这次是我的手机了。”他说。接着他呻吟着伸了个懒腰,探身去桌子上摸自己的手机。他划开锁屏,半眯着眼睛看短信内容,看了一会他又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随即又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巴基用腿顶顶他。

    “是雷纳塔。”山姆简单回了短信后关掉手机屏,又把它扔在桌上,他靠在沙发角嘀咕:“她收到你的短信了,来问我如果她跟你单独出去,会不会影响我对她的评估。”

    “我给她发短信了?”巴基突然坐起来问山姆。

    山姆用手搓搓脸,语调疲惫地提醒:“你让我给你剪头发,还记得吗?剪完之后你就决定给雷纳塔发短信,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单独见面。”

    巴基在黑暗中呆坐了一阵,又躺下去。他紧紧抱着自己小声说:“我觉得我有点紧张了……”

    “所以一小时前我一直在劝你等天亮再决定要不要发短信。”山姆叹出这个晚上不知道第几口气后说。

    “‘现在或者永不(now or never)’这个信条适用于一切情况。”巴基小声回嘴。

    “是啊,是啊。”山姆又拍了拍巴基的小腿,“让我睡会吧,大天才,我要困死了。”

    巴基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过了几个小时天亮后山姆不情不愿地用手搓了搓脸,又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三。他动了动坐得发麻的腿,心里算了算自己昨天睡了几个小时。

    差不多六个钟。他想。虽然半夜被折腾了一通,但这些加起来也够了。接着他看向沙发另一头,巴基正紧紧皱着眉毛瞪天花板。山姆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说:“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个死不瞑目的大灰耗子吗?”

    “不知道。”巴基摇摇头,像是看似冷静实则已经放弃挣扎一般回答,“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抱着毯子坐起来,黑眼圈和死气沉沉的灰绿色眼睛让山姆又想起了那个把自己从半空拽下来的冬日战士。不过现在更像是臭脸的猫或者狗了。他想。“你还在纠结雷纳塔的事?”

    巴基哀叹一声又重重倒回沙发上,他用毯子捂住脸,声音也变得闷闷的:“我是个死不瞑目的大灰耗子……见面还没开始就要被我毁了……”

    山姆忍不住捂着胸口咯咯笑,他站起来拉开巴基盖在脸上的毯子。巴基抗议似的瞪了他几秒,随后又挫败地捂着脸坐起来。山姆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卫生间去:“先把自己洗涮干净,然后给我找根能用的牙刷。我呢,给咱俩搞点健康早餐。”

    “我什么都没准备……”巴基近乎绝望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起来简直像个流浪汉。”

    “那就把你的胡子剃了。”山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你的衣服都还好啦,具体我们可以等你洗完澡之后搭配。”顿了一下,他话锋一转道:“而且这又不是约会,你紧张什么?”

    巴基耸耸肩,左右转了转脸看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估算该怎么修理自己的胡茬。“如果她是伊索尔德的话,那我们以前可能还真约会过——就,一些接近约会的东西……”说到这里,巴基无力地用手比了比,最终干巴巴地说:“你懂的。”

    “我不懂。”山姆诚恳地摇了摇头。

    巴基随即皱了皱脸低下头去。

    山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但我们现在还不确定她是不是伊索尔德嘛。”

    巴基转过身靠在洗手台上搓了搓脸小声说:“但我还是好紧张……”说着,他用眼睛偷瞄山姆,像个无辜小狗。

    山姆后退一步撇撇嘴拒绝道:“没门——想都别想!我才不当你的僚机。”话罢,他退到卫生间门外,接着“哐”一声关上门。“快点洗澡洗漱,我做饭很快的。”他催促道,随后不等巴基回答,山姆便一头钻进了小小的厨房里。

    照顾巴基就像收养了一条从实验室退下来的比格犬。山姆从冰箱里拿昨天剩下的橙子、蓝莓和牛奶时心想。沉默又应激,应激的同时又下意识很顺从,史蒂夫丢了个大麻烦给我……想到这里,山姆放下其他东西后忍不住抛了抛还有点冰冰凉的橙子,接着他把它放在鼻子底下用力闻了闻,嘴角完全压不住上扬的动作——但我把他养好了!他在心里尖叫,想在小小的厨房里蹦跶几下,扭来扭去,像在音乐节蹦迪一样摇头晃脑。我把他养好了!他又在心里重复,没忍住开始哼歌。接着他又想,好吧,或许没那么好,但比以前更好了——我做到了!

    如果说有什么事我的确会比史蒂夫做得更好的话,那或许就是帮助巴基。他在给刀冲水时这样想。随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盾牌。

    那面比巴基更难搞的、该死的盾牌。

    这个盾牌也是他和巴基目前分居,而且彼此装不熟的根源。

    想到这里,山姆看着菜板上的橙子深深吸气又长长吐气。不想这个了,想点别的。今天巴基要和雷纳塔单独见面——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真没想到雷纳塔会愿意这么快就相信一个陌生人。山姆心想。不过巴基的确表现得相当好——当然,他本来就是个很可爱的人。

    山姆仔细地切着洗好的橙子。巴基很温柔,而且善解人意,也愿意做很好的聆听者……雷纳塔会对他有好感并不奇怪。他想。再加上这一年来她的状态也好了很多,或许他们会成朋友……朋友,是的,朋友。就像——好吧,或许不是我和雷纳塔那样的朋友……想到这里,山姆忽然觉得胸口有点憋。像是他喝了一口碳酸饮料后有气体往上涌却卡住了似的。憋得他总觉得手里的刀怎么拿都不对劲,他不得不停下手,否则他就要切到自己的手了。

    他茫然地看菜板上切了一半的橙子和流淌的果汁,好像这不是厨房,而是一个分尸现场。但不是他在分别人的尸体,而是他把自己放上了菜板,切开皮肉,剁断骨头,拆卸成一块一块的。我怎么了?山姆试图自问,却又不自觉想起了他和巴基决定分居时他搬走自己的东西那天的感觉。他记得那天刮着点微风,他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上上下下好几趟终于把公寓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清理干净,接着他把钥匙从钥匙扣上取下来还给巴基。他的眼睛很干燥,干得发痛,但他的手很湿,像刚浸过水似的。他记得自己不得不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几下手才最后去拍了拍巴基的肩膀告别。幸好过了两个礼拜后他们又恢复了联系。

    山姆放下刀,用手抹了抹干涩的眼睛,指望泪腺能分泌点液体来缓解疼痛。明明我们还是继续在做朋友,为什么我会比设想参加史蒂夫的葬礼还难过?他在心里暗自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什么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仿佛风拂过湖面,雷纳塔和巴基的脸在他眼前扭曲变换。如同福至心灵一般,山姆忍不住深深吸气,像是他忽然顿悟了一个有来无回的任务结局似的。但这并不是死路。他在面对的是另一条路,是一条把所有人类都联系在一起的道路。可这并不普通……他想。山姆·威尔逊,你可真是要完逑蛋了。

    但这不是我现在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山姆心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要面对这个问题,就要面对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所有的事情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最终停留在那个湖边,在正常的时间里衰老的史蒂夫微笑着示意他接过自己的盾牌,像是他撕了自己的脸下来要贴在山姆的脸上。但是这不公平,山姆想,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可是他记忆中的史蒂夫还是冲他笑着,像是电影里的红龙,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熬过七八十年的光阴也不减锋芒,誓要过来把面对史蒂夫的“猎鹰”山姆——史蒂夫亲自挑选的继承人山姆——路易斯安那的普通人山姆的血肉骨髓也嚼碎了吃尽。

    山姆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还沾着黏糊糊果汁的手掌。它们是深色的。它们在颤抖。他又想起自己当时对史蒂夫的回答:“它感觉像是别人的东西。”

    “你会习惯的。”史蒂夫微笑着回答,用苍老但不容旁人置喙自己决定的坚定声音、轻飘飘的几个字、一连串带布鲁克林口音的英文音节轻而易举地反驳了山姆。

    山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忍不住想笑,有种歇斯底里的感情充斥着他的胸腔,像爆裂的烟花和火炮,他们在他心里和莱利一起砰砰炸响。但他不能做什么。于是他只是微笑着摇头。沉默又下意识很顺从。像另一条实验室里的比格犬。没由来的,山姆觉得窒息,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领口,手指切实碰到皮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狗牌早就取下来了。思及此处,他忽然冲到水槽边迫不及待地洗干净自己的手后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而水珠挂在脸上的感觉活像是他脑中的异象照进现实,让他脸上多了一层皮,多了一层别人的脸——美国队长应该有的脸。这个想法迫使他又冲回菜板前,一把抄起了菜刀,却手抖着什么都没法做。他只是瞪着菜板上四分五裂的橙子,完全没听到巴基从卫生间出来。

    可这不是山姆·威尔逊想做的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事。我在一个巨大的沟壑断崖之前,我不是史蒂夫,我不是巴基,我只是个普通的有色人种,我不是真的那种被称作猎鹰的动物,我没有真的翅膀,我没法真的飞——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否定——我越不过去……我该怎么才能越过去这成千上百年的落差累积出的峡谷?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只是……

    他看向一旁的阴影,忍不住眼眶发酸。我只是这个国家的影子。成千上百年来分不出你我他她它的影子。

    “你还好吗,山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终于听到巴基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山姆低下头看了看菜板上切了一半的橙子,回头沉默而下意识很顺从地微笑着点了下头,他指指身后说:“我等下来弄,先去刷牙——你找到我的牙刷了吗?”

    巴基有些迟疑地看着他:“说真的,你——”

    “我没事。”山姆回答,他面不改色地扯谎说:“我只是……想到一些可能等会在路上要叮嘱你一下的东西。”顿了一下,他放下菜刀从巴基身边挤过去说:“我去洗漱。”

    躲进卫生间后山姆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握着洗手台的边缘跪在潮湿的地上。他觉得窒息,但他不应该再发出这些声音了。巴基会受不了的。他才刚决定要开始新的社交。山姆在心里想,他觉得想吐,又觉得胃里绞痛,眼底发烫。巴基希望我拿起那面盾牌。他想。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面对什么——或许他知道,只是他没有想到我该怎么面对。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这段关系?他在心里自问。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幼稚的迷恋,像孩子追星似的对两个人都着迷,他想要照顾他们,可他和巴基之间越不过这盾牌。如果巴基喜欢这姑娘,而这姑娘也喜欢巴基——他想,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都很讨人喜欢。那么我就会一起失去他们两个——我的搭档、我的同伴、我联系最深的朋友会带走那个我觉得很可爱的姑娘。他们或许会从我的世界消失。

    因为我和巴基之间越不过那个属于史蒂夫的盾牌。山姆心想,他闭了闭眼睛,终于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流淌出来。

    “山姆?”巴基敲了敲门叫他的名字,“我能打开门吗?”

    山姆用力吸了吸气,扯了一小条卫生纸擦了擦眼睛,他低头看了看洗手台,留意到了上面的刮刀。接着他抬起头看镜子,拿起一旁的新牙刷和纸杯说:“打开吧,我没在干嘛。就是研究一下你的牙膏。”

    巴基扭开门,抱着手臂倚着墙看他。

    山姆没回头,而是从镜子里看他。他故作轻松地跟巴基扬扬手里的牙膏管:“三重薄荷,你这是四季如冬啊?”

    巴基像观察什么应激动物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阵他慢吞吞地讲:“体谅一下老年人,我们当年用的就是这个。习惯了。”

    “那我建议你和女孩约会那天别用这个。”山姆挤好牙膏把牙刷捅进嘴里,他含含糊糊说:“会……会被骂……你让她们……胯下生风的……”

    巴基白了他一眼:“我可是体面人,不会第一次约会就让自己的鼻子闻起来不是自己的味。”

    山姆跟他扬扬眉毛,比了个敬礼的手势后就漱口擦擦干净了。

    巴基盯着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在他要去厨房前拦住他:“你今天切的橙子太丑了,我来做早饭吧。”他跟山姆偏偏头。“让你尝尝古早风味的早饭。”

    山姆没答话,但故意做了上帝保佑的手势来逗他。接着他便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看山姆切切实实坐在沙发上后,巴基终于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阵巴基招呼他吃饭时,山姆还有些恍惚,于是巴基跟他说:“别发呆了,吃了你的一份饭,然后再吃四块橙子六个蓝莓。”

    山姆应了一声,没说话,像梦游似的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饭。巴基换好衣服时他还在走神。山姆忍不住捏鼻梁。盾牌。盾牌。他和巴基之间越不过那个盾牌去——那个盾牌对巴基来说很重要,或许比山姆·威尔逊更重要。他想。紧接着他又否定自己。不,巴基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一直沉湎过去,他会向前走,他会像常青树一样坚韧地活着。可是他又忍不住停下这否定——毕竟这盾牌曾代表史蒂夫·罗杰斯。跟巴基是发小、是生死之交的史蒂夫·罗杰斯。美国的标杆史蒂夫·罗杰斯。

    忽然间山姆觉得自己很渺小,像是他正面对着什么他无法越过的东西——不只是这面盾牌代表的东西,还有那七八十年的光阴……还有史蒂夫和巴基一起长大的二十来年光阴……

    我和巴基之间越不过这个盾牌去……吗?他忍不住在心里问,却又觉得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可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这么风趣可爱的巴基,这么需要照顾的巴基,这么像植物一样欣欣向荣的巴基——我得接住这个盾牌才能接住他吗?他又想。但它实在太大太沉重了,巴基。至少它对于一个有色人种来说实在太沉重了。他想现在就叫住巴基,看着他灰绿色的漂亮眼睛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他——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把视线从这个人身上移开了,他想把自己最刺痛的秘密告诉他,并向他索取拥抱、抚摸……或许还有亲吻。

    但是不行。因为他并不知道巴基是怎么想的。因为他对雷纳塔也有柔软的感觉,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想的——因为巴基今天很高兴要去见雷纳塔。山姆在心里给自己的嘴上了一道拉链,接着他跟洗好餐具的巴基说:“我开车载你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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