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雷纳塔是在他们绕着公园走了一圈,终于说够了关于名字和它们的历史的奇怪笑话后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我保证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很好奇。”说的时候她看起来轻松而浑不在意,像是她又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点子要告诉巴基。
“你想问什么?”巴基微笑着反问。
“你的真实身份。”雷纳塔面不改色地说,“你跟那些自称是山姆的‘同事’的人不一样,你对我知道得很少,而且我感觉你不像是在以监管为目的来了解我。”她抽出右手比了个模糊的手势说:“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就只是——嗯——好奇而已。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
巴基笑着点点头,转头去看另一旁的草丛,像是里面会跳出来一个山姆大声嘲笑他是个不听劝的傻逼一样。他有点无措地用右手摸了摸额头,又想起来公园见雷纳塔前山姆在车上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就把你放在这里了。”山姆停下车说,“最后再简单说一遍雷纳塔的背景——”
“她是烁灭发生两年多一点后被特工从新泽西州的一个九头蛇据点的地下室里救出来的。”巴基掰着手指细数刚才山姆跟他说的资料的重点,“她自己给自己选了雷纳塔·伊斯特这个名字,然后在特工提供技能培训的时候选了去做美甲师,她现在就住在布朗斯克区。正常来说雷纳塔不难相处,但需要注意的是她很敏感也很固执,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危机,不过她也很擅长说服自己,所以面对她需要拿出十足十的真诚来。”说到这里,巴基停了一下。“我有漏掉哪里吗?”
“目前来说没有。”山姆说,“但我担心你会让她对你的身份起疑。”
巴基用手搓了搓剪短的头发,最后在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的脸后就要下车:“不要怀疑九头蛇前员工的业务能力。”
山姆降下车窗想说什么,但放弃了。巴基跟他挥挥手告别:“会没事的,鸡妈妈。快回去吧。”
现在巴基确信山姆如果听到雷纳塔刚才的问题一定会笑得趴倒在地上——当然也可能会直接把巴基从雷纳塔身边推开,然后像个鸡妈妈一样去安抚雷纳塔。
他脑子里飞快想着究竟是编造一个身份,还是透露一部分告诉雷纳塔。在他的手把脸上每个部位都摸了一遍后,巴基不得不开口:“怎么说呢……我的确是山姆的同事,但我的情况有点复杂。”
“所以你的确不是特工?”雷纳塔反问。
巴基思考了一会措辞,有些艰难道:“我——呃……我不是你想的那种特工,但我跟山姆一样。我们……我们,嗯,我们是一种——一种干活的人。”说到这里,他点点头,坚定道:“我们是干活的,靠卖力气和自己的双手吃饭。”
“哇哦……”雷纳塔跟着点点头。她抽出两只手在巴基眼前晃了晃。“我也靠两只手吃饭。”
巴基不知怎么就抬起自己戴着手套的左手给她看:“我以前——嗯——以前主要靠左手。”
“左撇子?”雷纳塔歪头问。
“右撇子。”巴基摇摇头说,“左手力气更大一点……不过现在老了。”
雷纳塔皱了皱眉盯着他看,过了一阵她说:“你看起来可能三十五左右?还没过花期呢,兄弟。”
巴基又笑了一下,他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早该过了,只是之前被冻住了。”
“冻住和你的身份解释起来很复杂有关系吗?”雷纳塔又问。
巴基张了张嘴,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有点关系——好吧,有很大关系。”
雷纳塔点点头,跟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告诉我了,把你的秘密像藏袖箭一样藏起来吧。”顿了一下,雷纳塔又微笑着打趣他:“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很适合做中世纪电影里的刺客。”
巴基跟她摊摊手:“没准我就是呢?”
“芳心纵火犯吗?”雷纳塔又问,看他红着脸呆住,她又笑了几声。接着她凑过来一点,伸手在巴基的脸前方的虚空上画了画说:“你的脸有点短圆,不是那种黄金分割很标准的帅哥类型。但好消息是你也不是古希腊式的那种短脸——那种会垮——你更像是会脸颊凹下去,不过还好,从你的壮实程度来说,只要你别突然暴瘦,那我觉得你的脸不会轻易垮掉。”话罢,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有不少妹子会吃你这一挂的。”
巴基看着她的脸,恍惚间差点将伊索尔德的名字脱口而出。他有点艰难地移开视线,不再盯着雷纳塔棕黑色的眼睛看:“谢谢夸奖,你也很……嗯,可爱。”
这似乎有点冷场。他在脑子里想。再随便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快啊!他飞快地思索着,忽然史蒂夫的速写本跳进了他的脑海中。他用手摸摸鼻梁,心里有些惭愧地跟史蒂夫道了个歉——真对不住,你一百零六了还得当我僚机。想着,他试着微笑得轻松一些:“我很早以前有一个朋友在——嗯——工作间隙会画画。我跟他关系很好,但我没什么绘画天赋,所以没学到多少。我看到过他给别人画像,也有几个姑娘,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很希望让他抓着我的手给你画一幅。”
他看到雷纳塔的耳朵变红了,接着她的脸也有些红,像是她刚刚狂奔过似的,但他们只是在慢悠悠地散步、聊天、开玩笑。
过了几秒,她不服输似的抿着嘴,一副要笑又打算装严肃的样子。“你画个火柴人送我也会被我夹在日记本里收藏的。”
巴基确信自己现在绝对脸红了。他觉得脸上发烫,这对他来说并不熟悉,他想说什么,却觉得自己的舌头被猫叼走了。是以他只好转头四下看看,看了一圈后他终于像看见救星似的发现了一个卖烤棉花糖的小摊。“你要吃烤棉花糖吗?”他有些无措地问。“我上次欠你冰激凌,这次用烤棉花糖抵可以吗?”
雷纳塔没有拒绝他。于是他们在继续第二圈的旅程时两个人手里都各自多了一串烤棉花糖。
这个烤棉花糖比巴基记忆里伊索尔德带着他烤的那次好吃多了——他和伊索尔德都没烤过这玩意儿,所以有的地方烧焦了,吃起来又甜又苦,有的地方又没怎么烤香。而且九头蛇的人还限制着时间,他们只匆匆烤了三四个就被要求回到基地内部了。
回去的时候他和伊索尔德都在“嘶”、“嘶”地吸气。当时伊索尔德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还被身旁的看守重重推了一把。巴基伸手一把扶住她,但又很快松开手。他没什么表情地问:“怎么了?”
伊索尔德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说:“你很可爱。”
忽然巴基又听到“嘶”、“嘶”的吸气声。他回过神,看到旁边的雷纳塔烫得呼气,接着反应过来自己也被烫得倒抽气。
见他看过来,雷纳塔忽然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住嘴。
巴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我也忘记吹了。天好冷,我以为早就凉了。”
雷纳塔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她点点头,应和说:“是好冷。我以为不会那么烫了。”
接着这话就跟呼气似的溜出了巴基的嘴:“放很多糖的糖水比开水凉得更慢,被烫到的话会烧伤很严重,甚至可能致死。”说完他就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白痴。他想。你说这个做什么。她要吓着了。
果不其然雷纳塔深吸了口气,她咂了咂舌说:“好诡异的冷知识……你从哪儿知道的?”
巴基咽了咽,毫不犹豫道:“我——我有一段时间研究谋杀案比较多。”
雷纳塔看了他片刻,跟他耸耸肩说:“原来如此……你很胆大嘛!我的胆子只够支撑我看普通的惊悚恐怖片和血浆片。”
“那你有推荐的吗?”巴基三两口吃完手里已经不再烫嘴,但依然温热的烤棉花糖,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原先属于史蒂夫的本子,又从夹克内袋里翻出一支笔。他把小本子翻到最后一页:“不是这两类的也行。我很久没看电影了。”
雷纳塔看起来高兴极了,她跟他拍拍手:“或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电影呢?我跟山姆有时候也会一起看。”接着她开始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说起了自己觉得不错的电影。
属于雷纳塔的那根烤棉花糖还是没被她吃完。她跟巴基记忆中的伊索尔德一样皱着脸抱怨这东西太甜了。她把它塞进了包装袋里,小心地放进背包的侧袋里。接着他们商量了中午吃什么——巴基一开始没想这个,是雷纳塔说饿了,她想要吃饭,于是她问巴基要不要跟她一起,他们可以去吃土耳其烧烤。而巴基没法对这张脸说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想伊索尔德,还是在看眼前的雷纳塔——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她们一定是同一个人。不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的……伊索尔德太特别了……
等菜的时候雷纳塔像是穷极无聊似的玩着手指,她看了巴基好几次,却不开口。巴基只好问她怎么了。雷纳塔这才跟他有些别扭地说:“我在想山姆的事……还有我自己失忆的事……失忆很困扰我,但山姆不让我自己去找线索,说是怕我不安全——我当然可以理解他的关心……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以前是谁。”说着,她像是烦躁似的抓了抓短短的发尾,又推了推眼镜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就只是……只是想到了而已……”
巴基忽然想起了躲在罗马尼亚的那两年的经历。那时他也是这样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一遍一遍的洗脑让他的记忆残缺不全,每回忆起一个片段都让他欣喜,却也让他痛苦。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那个地下室。他闭了闭眼,尽量平静地对雷纳塔说:“理清记忆的事的确会给人一种了结的感觉,雷纳塔,因为人都是由经历构成的。但就跟山姆一直和你说的一样,安全更重要。”他在这里停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放得更柔软:“而且你不记得过去也不意味着这些经历就消失了,它们在神经元之间留下的信息依然存在。你的底色依然是你自己。只是你会像孢子在雨后长出新的蘑菇一样,你依然是同一种蘑菇,只是长出另一个不太一样的样子。”
雷纳塔安静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她在服务生上了菜后才说:“你也有过这种经历……对吗?”她用左手手指掰了掰自己的外眼角。“你的眼睛看起来很茫然。”
巴基沉默着拿了一串烤肉在自己的盘子里。他深吸口气后说:“我之前有段时间很不好,和你的失忆有点接近。”
雷纳塔点点头,伸手拿了烤肉慢吞吞地吃。吃了一串后她又问巴基:“你的新蘑菇长出来了吗?”
巴基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山姆的脸。他微笑了一下:“正在长了……山姆帮了我很多。”
“所以你和山姆到底是什么关系?”雷纳塔试探着问。
“我不太确定……”巴基想了一会说,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但我觉得我愿意陪他走到最后一刻。”
雷纳塔扬扬眉毛,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从纸巾擦擦手,接着举起双手跟巴基晃了晃说:“我支持多元成家的,如果你们相爱的话,请不要爱人错过。”
“啊?”巴基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觉得脸上又一次烧红,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因为一个共同朋友认识的,接着一起共事了,后来成为了朋友……现在可能比朋友更亲近一点……就——嗯——他只是我的紧急联系人,我没有别的可以这样安排的人了。我们只是这种关系。”顿了一下,他又坚定地重复道:“就只是……嗯,关系而已。”
雷纳塔看着他不说话,巴基张了张嘴,试图找补:“我对他的感觉和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他忽然捂住嘴。
“你什么感觉?”
巴基用力按了按嘴唇,有些言语不能地磕巴着说:“我觉得——我觉得你和山姆都很讨人喜欢,但不是一种讨人喜欢——就是……呃……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讨人喜欢。”
雷纳塔看了他一阵,忽然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她用手捧着脸,手肘支在桌上冲巴基眨眼睛:“这才是你叫我出来的原因吧?”顿了一下,她又问:“你跟我交往会被开除吗?”
”你不能开除一个已经被开除的人。”巴基干巴巴地回答。
雷纳塔于是又笑起来。
他们吃饭到一半时,雷纳塔如梦初醒般问他:“既然你对山姆也有不一样的感觉……那你问过山姆吗?”她用手比了个模糊的手势晃了晃说:“我们才刚认识,你和山姆认识很久了。而且他真的很关照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直在维护你。”
“我不太确定我的感觉……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巴基小声回答。
雷纳塔又跟他举起双手晃了晃,像是支持游行似的说:“我支持多元成家!我也有点喜欢山姆,但他太鸡妈妈了,我不好意思提。”
巴基跟她撇撇嘴:“那你怎么跟我提?”
“因为我也喜欢你。”雷纳塔眨眨眼,冲他微笑着回答。接着她话锋一转说:“也因为第一天你跟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比山姆更厚脸皮。”她跟巴基摊摊手。“毕竟脸皮不厚的话,也不会对别人的质问说出‘因为鄙人不善言辞’的话来。”
“说得有理。”巴基跟她点点头。他又翻出那支笔来,接着拿了餐巾纸涂涂画画。“我觉得你可以先跟我解释一下你对于多元成家的理解,然后我们可以根据彼此的观点来决定到底是谁跟山姆说这件事。”
巴基预料到了雷纳塔会说出一大堆让他眼花缭乱的陌生名词,但他属实没想到有这么多。他放下餐巾纸后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三页。雷纳塔则跟他开玩笑说:“你到底哪个年代来的啊?”
“我一百零七岁了。”巴基故意绷着脸说。
雷纳塔跟他假笑了一下:“哈哈,很好笑。”
巴基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
这一餐最终结束于雷纳塔的科普。她没吃完的自己那份烤肉被她打包了,同样放在背包夹层里。巴基有些担心地问过她会不会弄脏背包,雷纳塔则耸耸肩说她有自己的神奇打包方法,能放的不能放的种类她都很清楚,所以没问题的。
巴基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在离店后把餐巾纸递过去:“你的画像。”
雷纳塔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咽了一下,有些无措道:“很不错嘛。”接着她小心翼翼把餐巾纸放进了裤子的前兜里。
他们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巴基觉得雷纳塔的想法有点不靠谱,但不可否认,他的确对山姆也有不一样的感觉……而他和雷纳塔之间似乎也的确是他更适合跟山姆提这个话题——
忽然他听到了电话铃声。巴基反应了几秒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手机。他看了眼屏幕,是山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起来:“怎么了?”
另一头的山姆声音很低:“你得尽快回来,有事发生了。”
“什么事?”
“电话里不方便说。”
巴基皱了皱眉。山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他想。随即他追问道:“你有危险吗,山姆?”
他听到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几秒:“没有。”
史蒂夫的脸忽然出现在巴基眼前,仿佛福至心灵般,他问:“是史蒂夫吗?”
山姆深吸了口气,语气无力道:“是的……他走了。半个小时前的事。他的葬礼安排在——”
巴基不确定山姆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就只是没法继续听了。于是他挂断了电话。
“你还好吗?”雷纳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巴基下意识回道,雷纳塔皱了皱眉,他随即改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不好。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好吧,不能说最好的,因为我们已经分开了很久了。现在山姆是我最好的朋友。反正就是史蒂夫死了。”
“很抱歉听到这个……节哀顺变。”雷纳塔小声跟他说。
巴基忽然微笑起来,他摇摇头,看了眼远处的天后掰着手指跟雷纳塔说:“没什么好哀的,活了一百多岁是他赚了。”顿了一下,他又讲:“你也不用抱歉,毕竟不是你把他宰了。我回去准备一下参加葬礼的事。”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
接着巴基又觉得自己拒绝得太严厉了,他又补充说:“你照顾好自己……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雷纳塔跟他摇头:“你别管我了,我又不是不认路……你快回去吧!”她停了一下,又急急补充道:“顺利到家的话发个短信过来。发emoji也行。”
“你到家了也给我发一个可以吗?”巴基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她。
“我给你和山姆都发一条,你要路上注意安全。”说着,雷纳塔试探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巴基没有动,于是她轻轻抱了抱他,没有很久,只有几秒钟。接着她便放开他,跟他挥挥手后转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
巴基转身走了另一边。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他的脸,风吹过来,他的脸上一片湿冷,像是他又被冻起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