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让我想想我该怎么说这些事。”雷纳塔抱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盯着红白格子的桌布看。
“从一开始说。”说着,山姆按开了手机的录音。
“那么它就是从我和巴基单独见面那天的夜里开始的。”雷纳塔轻声说。“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我记得我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天花板装着镜子,地板也漆成了白色……我在那个房间里……嗯,流动。”
“流动?”
雷纳塔点头,用手比了比:“是的,流动……感觉像蜗牛或者海星一类的东西。”
山姆跟她比手势说:“海星不流动,或许你的意思是涡虫。”
“但说自己是涡虫有点奇怪。”雷纳塔回答说,“不过我的感觉的确是流动……不是我的身体被麻醉后的那种挪动——不,不是的。我没有觉得无力,或者说恰恰相反,我在梦里感觉自己就像一杯被打翻的果汁一样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地板是如此的平坦……我——呃——瘫在地上看天花板,镜子里是一滩我说不上颜色的浅色流体。”
山姆反应了两秒后问:“为什么说看不出颜色?”
雷纳塔有些无力地比了几个奇怪的手势说:“因为它看起来像是浅蓝色,又像是肉粉色,可是又像绿色的……很怪。”
“你是想说它有反光吗?”
“不。”雷纳塔坚定地摇摇头,“它看起来其实还有点吸光。”
山姆盯着她看了一会,他犹疑着歪歪头:“你确定这不是你的什么怪梦吗?”
雷纳塔同样不确定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它像是记忆……我看到那瘫流体慢慢凝固,接着它从四面八方回流,有菌丝一样东西长在上面——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个流体上长满了眼睛,你能理解吗?它看起来比潘尼怀斯还让人害怕。但很快我发现它……它像模拟人体一样渐渐有了形状。”说到这里她顿住了,过了好一阵她才小声说:“那玩意儿后来坐起来了,它像换皮似的长出了肌肉和皮肤,还有毛发……最后它看起来跟我一样……接着那个房间有人进来了……”
“喝点水吧。”山姆看她呆住久久不说话后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雷纳塔哆嗦了一下,她捧着杯子匆匆喝了一口水,却被呛住,山姆随即从她手里拿走水杯。他用手不轻不重地拍雷纳塔的后背,等她渐渐平息下来才轻轻顺着抚摸了几下。接着他收回手,口气温和地追问:“你看到什么人进去?”
“是个男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带着面罩,而且……而且……”雷纳塔有些艰难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说,“而且那个男人的左手是铁的——也可能是钢?我不知道,总之它是金属的……很怪……”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在啜泣了。“他好吓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荧光一样亮着,他走过来用冷冰冰的铁手掐住我的脖子……接着我就不记得了……我以为我要醒来了,但我发现我还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接着我被什么东西铲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被带走了。”
山姆沉默着轻轻搂住她,用手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肩膀。过了好一阵,他安慰道:“或许这只是个怪梦——”
“不——!不!”雷纳塔提高声调打断他,“不是这样的——我梦到了那个地下室!”她神情惊恐而迷乱地紧紧盯着山姆说。“那里有一个诊疗床,我被拷在上面,还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响——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忽然拉起左袖,指着柔软的手肘内侧上的淤青给山姆看:“我梦到这里扎着针。”
“在你看到这里有淤青之前?”山姆皱着眉问。
雷纳塔睁大眼跟他点点头:“在我看到它们之前……我梦到我又开始流动,我想要走,但我没有力气,墙上全是我的蓝色手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蓝色的,很怪……”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我怎么都逃不出去……地下室好黑,我好害怕,山姆,我好害怕——”她忽然哭泣起来。她扭身扑进山姆怀里紧紧抱住他,她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那——那感觉——很疼——特别、特别疼……像是扎了……很多根、根针。”
山姆轻轻拍了几下雷纳塔的后背,她依然啜泣呻吟着喊疼,于是他转而用手轻轻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他搂着她轻轻摇晃,像安抚一个噩梦惊醒的孩子:“我不能判断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但……但这的确是很糟糕的梦。”
雷纳塔跟他啜泣着点头,她磕磕巴巴地说:“接下来的——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梦到他……那个男人,蓝眼睛亮亮的发着光,他一遍一遍走过来——要掐死——掐死我!还有、还有那些针……它们扎得到处都是……”
“你是想说这些淤青都是——都是你梦里扎针的地方吗?”山姆默了好一阵后才有些迟疑地问。
雷纳塔靠着他轻轻点头,她吸吸鼻子小声说:“更像是记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那感觉像是发生过的事……”
山姆用手在她后背安抚地打着圈摩挲,他低声安慰道:“我看过你的档案,雷纳塔,你被救出来的时候没有很特殊的伤疤。”
“是的……”雷纳塔轻声应着,“但是我总觉得它们像记忆……”
“你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记得吗?”山姆轻声安慰她,“你跟我说过,你梦到水下有一座巨城,沉睡于深渊之中,所有的几何法则都不适用于那座城……”
雷纳塔又点了点头,她接过山姆的话茬轻声说:“那是很奇怪的城……我记得它的名字,跟一本奇幻小说里的一样,它叫拉莱耶……里面有一个不属于地球的东西,我需要看管它。”
“但是世界上并不存在拉莱耶。”山姆声音轻柔地引导她,“那只是洛夫克拉夫特这样的小说家的一些幻想而已。”
过了好一阵,雷纳塔又一次开口,她的声音这次变得更低:“是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呢?”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可是——可是……”
“或许梦里有你的记忆。”山姆安慰她,“但那些解释不通的部分也可能是一些奇怪的幻想,或者什么东西给你留下的印象让你做了奇怪的梦。”他停了一下,伸手给手机的录音按了暂停,接着又轻轻摇了摇雷纳塔小声说:“你困了吗?”
雷纳塔过了几秒才像如梦初醒似的从他怀里爬起来,她脸颊和耳朵都红着。“抱歉……我哭过之后会好困……”
“那就吃药睡吧。”山姆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说。“我会在客厅里待着,等你睡着了再走。”
“不——不,你可以走的——”雷纳塔搓搓脸,有些局促不安道。“或者——或者我去给你拿条毯子,你在我的沙发上将就一下……现在太晚了,我有点担心夜路的安全。”
“其实我刚才说打算等你睡着了再走是因为我更担心你在梦游,所以才搞得自己满身淤青。”山姆皱着眉说,“你之前梦游过的。”
雷纳塔有些无措地站着,过了好一阵她才小声问:“你要留下吗?”
山姆有一会没说话,他像是在想什么,雷纳塔不确定。她没见过山姆这么严肃的样子。从她一年前认识山姆的时候算起,他在她面前就总是很随和可亲——至少比那些特工更加让雷纳塔想要亲近。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让山姆做了那个接触雷纳塔的人——“给我拿条毯子吧。”山姆的声音打断了雷纳塔的思绪,他看起来依然严肃。“我需要确保你没事。”
雷纳塔忽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她不确定这是出于一种正常的朋友首次留宿时的羞涩还是出于她觉得自己被监管的恐惧,但转念一想后,她又觉得自己并不害怕山姆,而且考虑到最初是她提出要山姆留宿,现在再变卦似乎不合适。于是她点了点头,转头去卧室里拿了枕头和两条厚实的毯子出来给山姆。“我不知道毯子会不会不够大,所以就拿了两条——总之你都拿着吧,我有被子盖。”说着,她又匆匆钻回卧室。“我去吃药,洗手台上有一次性牙刷。”
山姆应了一声,只说让雷纳塔照顾好自己,他没问题。
紧接着问题就在雷纳塔洗漱的时候发生了。她瞪着内裤上的血渍像在瞪梦里那个总来杀她的神秘男人,她知道自己需要山姆帮忙,但她怎么都张不开嘴。因为她知道自己喜欢山姆,因为她知道山姆清楚自己对她也有点意思——不然在车上他就不会接那个糟糕的巧克力笑话了——也因为这实在太尴尬了,但她现在也没法出去,月经会滴得到处都是的。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给山姆发短信。
“我生理期了,可以帮我去卧室床脚的小箱子里拿一包安睡裤吗?就是最大的那种包装。?”
山姆没出声说话,她听到他起身去她的卧室,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了一小会后,她听到有什么被放在卫生间门口的地上,山姆很轻地敲了两下门。接着他就走开了。雷纳塔坐在马桶上脸涨得通红,她不停地用手搓自己发烫的脸颊,心想我得开门取东西。想到这个,她又觉得眼眶也跟着烧起来了。我要哭了。她想。可是这没什么……他很尊重我,他没有说怪话——他甚至没出声。但是我好想哭。她用手匆匆抹了抹眼睛。一定都是激素的问题。想着,她用纸擦了擦血后飞快地开门一把捞起地上的安睡裤又“哐”地一声关上门。
穿好安睡裤离开卫生间后雷纳塔没敢再看山姆的脸,她草草瞥了一眼沙发角,只看到山姆的腿就转身钻进卧室里,关门前她背对着山姆挥挥手:“明天不用叫我,我跟老板请假了。晚安。”
“好的,晚安。”山姆声音柔和地回应了她。这让雷纳塔觉得脸上越发的烫。她不敢再出声,连带着门也是虚虚掩上,没有扣锁。她摸黑一步步挪到床边,接着便迫不及待倒在床上,她朝左躺着,像是指望能用身体的重量去压住胸腔中狂跳的那颗心,然而她的心跳却似乎更加激烈了。
我这是怎么了?她用手捂住嘴无助地想。接着她转念一想,又用月经来潮会让女性激素起伏来安慰自己——一定都是激素的问题。她想。是激素把我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么脸皮薄的。
或者是因为你喜欢他。另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小声说。跟你对巴基的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都不一样。你很依赖山姆,他让你在离开地下室后少见的感到了安全——你知道的,有特工在跟你做邻居,或许是为了保护你,或许是为了监视你,或许两者兼有。但山姆不同。不是吗?
雷纳塔缩进被子里紧紧裹着自己,像是把自己安置在温热的怀抱中。她紧紧闭上眼睛想,没错,山姆是不同的。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才变成了这样。我喜欢山姆,是一种和我喜欢巴基很像,但又不一样的喜欢。她想。他是个很好的人,有一颗金子一样宝贵的心……或许我该想个办法做中间人去调和他跟巴基的矛盾?这个念头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我可以吗?她在心里自问。她仔细思索着自己与这两个人之间的往来以及她对这两个人的了解。
过了一阵,她忽然睁开眼点点头。我当然可以。她想。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我对他们两个的一切知道得足够多,又恰好不够多——我知道山姆是猎鹰,巴基是咆哮突击队的巴基,但我不知道复仇者们的那一摊子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巴基被冻住了——我大概率不会触发创伤或者禁忌,而且我跟他们足够熟悉,他们或许不会拒绝由我来做调停者。想到这里,她忽然安心了许多,昏沉沉的睡意跟着蔓延上来。
迷蒙中,她眼前有许多画面模糊变换,她觉得自己看到少年时的山姆,年轻的山姆,戴狗牌穿军装的山姆,还有穿着红蓝白制服,胸口有一颗星星的山姆。很多个山姆。他们个头不同,体量不同,年龄不同。但雷纳塔喜欢他们的眼睛。棕黑色的眼睛亮得像鸟类——或许他真是只鸟呢?她在梦里模模糊糊的想。画面一转,梦里的山姆跟她招手,像守护天使似的,背上长了一对巨大的羽毛翅膀。她梦到他如同伊卡洛斯一般飞向太阳,日光遮住了他的踪迹,雷纳塔看不到山姆了……远处飘来乌云遮住太阳,她又听到那个脚步声。哒。哒。哒。是那个男人。她不敢回头,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缓缓转过身,又看到了那双蓝色莹莹发光的眼睛,雷纳塔哆嗦着,她感觉那只铁手又箍住了自己的喉咙,她又一次变成流体——
山姆半梦半醒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活像是他身旁又躺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他皱了皱眉,不安稳地翻身,却差点掉下沙发。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正睡在雷纳塔家。雷纳塔——雷纳塔!他忽然惊喘着坐起身,毯子有一条掉在了地上,他低头去看,倏然阴影里有什么正在慢慢退缩。山姆愣了一下,他猛地一把拉起来地上的毯子,接着便看到了那东西——像是某种深色的流体正在地板上回流,他翻身起来,顺着它的动向看过去,发现它正要退回雷纳塔的卧室的门缝。
惊骇之下山姆一时忘记了该怎么移动,他过了几分钟才试探着走近,推开没有扣锁的卧室门悄悄往里看。卧室里拉着遮光窗帘,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山姆只模糊地看到了床上的被子有一团凸起。他又看地面上,太过于暗的光线让他什么都分辨不出……这屋子有点黑过头了。他想。有什么不对。于是他轻声呼唤:“雷纳塔?”
雷纳塔没有回应。
山姆耐心地站着听了一会,他模糊地听到了雷纳塔平缓的呼吸,这让他放心了许多。或许只是夜里太黑了……想着,他又悄悄退出房门。一转头看到外面照进来的过分亮的月光,他又看了眼雷纳塔的卧室,里面还是黑得一切都模糊,好像连月光都照不进去。或许只是遮光窗帘的问题。山姆抹了把脸,又一次开口,他的声音还是很轻,但这次有些颤抖:“雷纳塔?”
他听到了一声很低的呻吟。山姆觉得恍惚,他回到沙发上时才感觉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不是没见过诡异的外星人,但刚才那种恐怖感觉太过于不可名状,让他完全无法形容——这是一种超出了人类理解的恐怖。他又在沙发上躺下,没多久他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血腥味,甚至还有些海腥味在里面。山姆闻得几乎作呕,可他怎么都醒不来,睁不开眼,不得已之下他摸索着强逼自己摸到抽纸,抽了一张盖住了自己的口鼻。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低沉而怪异的嗡嗡声,不像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也不像是什么虫子能做到的程度。它扰得山姆头晕目眩,甚至有点想吐,可山姆怎么也动不了。他只好与这种仿佛精神被入侵一般的感受抗争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到他醒来,夜里那种刺鼻的气味已经消失了。他脸上也根本没什么卫生纸——地上也没有——或许只是他也做了噩梦。他又起身轻轻拧开雷纳塔的卧室门,雷纳塔缩在被子里皱着眉头睡着,像是做梦做得很累似的。山姆轻轻掩上门,回到沙发上呆坐了一阵,接着他把昨天夜里的录音删除了。
不知为何,他直觉这些东西还不应该上报。还有一些东西没弄清楚……天晓得神盾局会不会又犯前科。想着,他收拾好沙发上的东西,撕了张便签放在桌上——“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就打电话找我,或者找他们。”
忽然卧室里窸窸窣窣响了几声,他听到雷纳塔穿着拖鞋走了几步,她拉开门,山姆下意识倒抽了口气。
“怎么了?”雷纳塔小声问,她看起来苍白又虚弱。
山姆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他有些艰难道:“别动,雷纳塔,我要确认一个事……”说着,他试探着用左手比了比雷纳塔颈部的淤青——昨天还没有这个——它跟他的手差不多大小。也就是说,这和巴基的左手差不多大小。“你梦到什么了吗?”他问。
“我又梦到了那个男人……”雷纳塔揉揉眼睛嘀咕,“我还梦到了你——很多个你——我梦到你飞向太阳,接着那个男人就来找我,我又变成了流体……他的铁手好冷……”
山姆下意识轻轻抱住了她,过了几秒后他用力紧紧抱住了她。他轻轻摸了摸雷纳塔的后背:“今天先别出门——我会联系他们过来给你做检查。但别告诉他们你在做梦。”
“为什么?”雷纳塔有气无力地问。
“他们——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你不要告诉他们就好。”山姆轻轻放开她,“我会试着帮你理清头绪,你要相信他们,但不要完全相信他们。”
雷纳塔盯着他看,没说话,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她点点头答应了。山姆临走时又突然起意,他拍下了雷纳塔颈部和两条手臂上的淤青,随即与她告别,她没说什么,还是神情恹恹的。这让山姆心里没由来的害怕。他又想起夜里的事。“你昨晚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没有……怎么了?”雷纳塔反问。
山姆摇摇头:“没——没什么……我走了,再见。”
出门开车离开后,山姆忽然有了目标。或许我应该从“尤弥尔”查起。他想。但神盾局已经不会让我看资料了,所以我得找巴基……这似乎有点不合适,但雷纳塔的情况不妙。想着,他发了张图片给巴基,又发了条短信。
“雷纳塔有点不对。这不是外力造成的,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出现了淤青。我猜测或许与‘尤弥尔’有关。收到后尽快回信。我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