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们应该去把盾牌抢回来。”山姆半梦半醒时听到巴基这样说。他睁开眼看过去,巴基依然坐在机舱装备上,像刚才没说话似的。但山姆知道不是自己幻听。他搓了搓脸坐起身,有些无奈地对巴基说:“你真的觉得问题在盾牌上吗?”
巴基又紧紧抿住了嘴,像只甩尾巴的猫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很担心你,巴克。”山姆声音低低地开口。
“担心我被招募去做脏活吗?”
“有一点。但更担心别的。”说着,山姆意有所指地跟他打了个响指。“嘿,别发呆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来。”
巴基哼了一声,没看他。
山姆又问:“你真是那样想的吗?”
“我的确想把盾牌抢回来。”巴基低声回答。
“我是说超级士兵那事。”
巴基看了眼他,山姆毫不避讳地瞪他一眼,活像是老早以前他还在打德国人时在营地遇到的教官嫌他跑步不利索。巴基没忍住白他一眼,接着别开脸去。“又拿你的后脑勺对着我?”
这下说话也像教官了。想着,巴基不情不愿把脸转回去,但不看山姆。过了好一阵,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山姆随即像是受惊似的倒抽了口气,巴基抿了抿嘴,感觉话到嘴边像刀子割肉,但他又觉得不得不说:“我……我现在觉得泽莫说的没错。超级士兵的确不应该存在。”顿了一下,巴基话锋一转道:“而且我很生气。”
“看出来了。”山姆说,他没有用开玩笑的口吻,这让巴基好受了很多,看起来山姆是重视这件事的——他想——紧接着他听到山姆说:“不过你到底在气什么?我是说沃克的确有点烦——好吧,不是东西——但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
他并没有明白症结所在。巴基在心里苦涩地想。接着他又觉得愤怒,可紧随其后的无力扑灭了他心中的火焰。它浇得他浑身冰冷。他又想起山姆在他们走出那片草坪前的玩笑话。即便他不在,山姆也能挣扎着逃脱——“但是估计那个被踹飞的人就要变成我了。”
不用“估计”,巴基心想,如果我不在,那么山姆必然是被踹飞的那个人。他会孤身一人面对八个超级士兵。那女孩的力量比他想的更加强大,巴基不确定如果是山姆挨那一脚的话会不会被踹断肋骨——他没有想到她会动手,所以山姆也不会想到……所以山姆必然会跟他当时一个下场……或者更惨一点,他们当时在公路上,背后是个高速行驶的卡车,如果山姆没能及时飞起来——或者他没能抓住什么——又或者那群人也像他当时在神盾局的航母上一样扯断了他的翅膀——那么他会掉下去卷进车轮里……那就不剩什么了……想着,巴基脑海中浮现了他预想中的结局。山姆背上的装备或许会卡在车底盘上……碾压、拖行……惨不忍睹的结局。他在心里总结。而这一切的起因……这一切都是因为超级士兵的存在。想到这里,巴基感觉自己眼底发烫,他的视线模糊又清晰,接着他感觉到脸颊上有微湿的感觉。山姆的神情变得更加担忧了,巴基想别开脸,却又无法停止与他对视——或者说他并不想挪开视线。他想一直看着山姆的眼睛,那双像鸟似的乌黑发亮的眼睛。他一秒都不想错过了……今天的事现在来想实在让他后怕。
“你还好吗,巴克?”山姆声音很轻地问他。他没有动,没有试图靠近巴基,这让巴基感到了一种酸涩的欣慰感。他胡乱用手擦了擦眼睛,张了张嘴有些无力道:“你今天有可能会死的……”或许是“死”这个字眼刺痛了他,巴基没忍住啜泣起来,他颤抖着呼吸,怎么都停不下流泪。山姆动作很轻地起身走过来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巴基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时呜咽了一声,哭得更厉害了。他胡乱摆了摆左手,过了好一阵才语无伦次说:“他是对的——超级士兵不应该……不应该存在……泽莫是对的……这种——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我应该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就是没法说这个事。巴基知道自己或许应激了——不,他绝对应激了,他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他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他在很用力地哭泣,这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可是他没法控制。泽莫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如咒,好像那些字句又变成了新的红本子口令,他觉得浑身发冷,脸上烧痛,好像他陷在了八十年前的风雪中逃不出来——或许他从来就没逃出来过。他想要消灭那一个个带着有红手印的黑面具的碎旗者——主要是他们中的超级士兵,但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出自于仇恨,而是……他停转的大脑忽然又动了起来,是出于什么呢?他试图为自己不含恶意的杀意寻找合适的理由,这听起来像荣誉谋杀的过程——荣誉谋杀——他想到了史蒂夫。紧接着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想要这样做——他要消灭所有的超级士兵,包括他自己,不是因为其他的,也不是因为他认为除了史蒂夫以外的超级士兵都是邪恶的。
而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力量压制不应该存在。
“上一个提出这种想法的人发明了原子弹。”山姆玩笑似的话钻进他耳朵里,把他从冰冷的思想中带回了温暖的机舱。巴基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口了。他抬头看山姆,山姆依然神情平静地看着他,甚至看起来有些关怀和温柔的意思在里面。没由来的,巴基感觉这像一个无声的耳光。他匆匆别开了脸。山姆又轻轻地上下摸了摸他的后背。
“如果你这样做了法官、陪审团和刽子手的三位一体——如果你成功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在轻柔的几下气流颠簸中,巴基听到山姆轻声问他。
巴基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想审判他们,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审判——他在擅自决定一些人的生死——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而这则是九头蛇惯来的思路。
巴基又一次无力地张开嘴,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疲惫地将脸埋进手心里,一边的柔软和另一边的坚硬无可遏制地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被冷冻的经历。
在很久以前是九头蛇教他这样思考,到了如今的新世界,他自己也会这样思考了……他恍惚觉得自己听到了佐拉在自己耳边大笑。
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山姆轻轻搂住了他,像是他真的能看到巴基脑子里的引擎熄火似的。他用手抓了抓巴基的短发,像撸狗一样,接着他又安抚似的用手往下顺了顺。他的手指在巴基微微凸起的颈骨上温柔地打着圈,巴基听到他用以前合租时他问巴基想不想吃他做的大杂烩一样轻飘飘的语气说:“虽然这个想法很不对,但这说明你又康复了一点。”
这算什么?巴基想。赦免吗?但不可否认,山姆的话给了他一些虚幻的安抚感觉。他没有理会山姆,只是轻轻靠着他盯着一旁的机舱内壁看。
山姆用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说:“我们把这个思路剖开来看,巴基,其实关键词是控制,而不是浮于表面的销毁和杀戮——”
巴基轻轻地“嘶”了一声,有些惊讶山姆对此的毫不避讳。山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边肩胛,他像平时开玩笑似的讲:“你现在就跟小孩子学着用手去抓握东西一样——你在尝试控制,尝试探索一个界限……换言之,你其实正在重建自己关于‘控制’(control)这个概念和能力的边界。你在探索你能控制多少,掌握多少……”
“但普通人不会这样……”巴基轻声嘟囔着,“小孩子更不会这么危险。”
“哈,那你才是错看了他们。小孩子最喜欢反复去探索大人的底线了——初生牛犊不怕虎没听过吗?”山姆跟他笑着说,“你会这样是因为你经历过九头蛇的极端控制,所以你在重建的时候会下意识参考这个经验,就跟色盲宝宝只会画黑白画一样。”他停了一下,似乎看出了巴基的沮丧,于是他又轻轻抓了抓巴基的短发,还是那种像给狗抓痒似的手法。巴基想拍开他的手怒视他。但他又喜欢极了山姆手掌的温度。它现在正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脑勺,他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顺从地抬起头看山姆。
山姆微笑着看他,棕黑色的眼睛里的神情柔和又明亮。“但你做得很好的一点是你还在思考——巴克,这一点棒极了。因为它意味着你在潜意识里知道这东西不对,你还想试试别的思路——你想从这个怪圈里逃出去。所以我说这对于你来说其实是康复成长的一步路。”说着,山姆用手捧住他的脸,他左右手的拇指轻柔地搓了搓巴基的颧骨。他像是鼓励一样讲:“而且你还走得很好。”
巴基想反驳他,想说这不是我的想法,或许是九头蛇绑在我身上的耶梦加得控制了我。但随即他又否定自己——他知道耶梦加得不会造成这种程度的影响——这股狂乱暴虐的力量只会让他像个被充能过头的变形金刚一样失控。是的,他知道变形金刚。他和山姆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在吃炸鸡时放这玩意儿当背景音。但巴基不喜欢里面的情节照进现实,尤其照到他身上。
他不确定耶梦加得是不是九头蛇想送给全世界的噩梦,但至少这东西是他的噩梦。
每次使用它都让巴基觉得自己像被打了诱发躁狂的实验药剂,他的神经会变敏感,甚至过分敏感。他能感觉到一切——各种意义上的一切。他的易激惹程度会直线上升,路过一只狗都可能会被他踹到马路对面去——尽管他会克制自己不要这么做,但他还是会有这种糟糕的想法……甚至他还会忍不住猜自己是不是会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踢得比红绿灯还高。唯一令巴基庆幸的是他能在这件事上克制住自己。但是在超级士兵的事上呢?他扪心自问,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但他的心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还有一个在湖边笑而不语的,衰老的史蒂夫。
是啊,史蒂夫。他想。世界上仅此一位的史蒂夫,其他的超级士兵都和他一个样,有的比他好,有的比他糟,总之没有一个能像史蒂夫那样……
也没有一个和史蒂夫的经历相同。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里反驳。史蒂夫经历的事和其他超级士兵相比只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巴基迟钝地意识到这个小鸟般的声音正试图跟他的良心讨价还价,给他一道赦免。
不——他想。不行——
没等他想完,他又听到山姆说:“而且你这种思路是有创伤的人多少都会有的思路……不是你出了问题,巴克,只是你经历了一些事。”
经历了一些事……巴基在心里仔细咀嚼这个简短的句子。过了好一阵,他忽然抬头看山姆:“给我握一下你的手。”
山姆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说的我正在跟小孩子一样学习抓握啊。”巴基理直气壮地回答。
山姆摇摇头,又微笑起来,他有些无奈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油盐不进还是说你只进油盐。”说着,他把右手递到了巴基的左手边。
巴基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用自己的振金手臂轻轻握住了。他像是第一次使用自己的义肢似的不确定地问山姆:“疼吗?”
山姆翻过手,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他笑着回答:“很轻柔哦,绅士先生。”
巴基不知道是这句话的哪个字戳中了他的泪腺,他在抽噎着哭泣的同时感觉有什么重负被从他的胸口移开。
他又能呼吸了。
山姆还是搂着他,像安抚无助的孩子一样耐心,他轻轻摇晃身体,让巴基感受到一种稳定的节律。他用手一下一下抚摸巴基的后脑,过了好一阵,等巴基平静一些后,他轻轻拍了拍巴基的脸颊,亲昵而柔和地跟他许诺:“别担心,巴克,我会一直拉着你的。”
巴基紧紧靠着他胡乱点头,他想说什么,可又觉得喉咙被塞满了杂乱无序的字眼。他想说请,他想说不要离开。或许他想说的是请不要离开。但他脑子里总在想山姆的名字。一两个词就隔着一个山姆的名字——别离开。山姆。我需要。山姆。需要你。山姆。别离开。山姆。我需要。山姆。看着点你。山姆。山姆。山姆——
他嘴唇颤抖着张开,艰难地吐出音节:“山姆……”
“我在呢。”山姆又顺了顺他的后背,这次加大了力气。他有意按了按巴基还有些刺痛的后背。“我在这里,巴克。”
“我有点困了……”巴基小声嘟囔。
“你可以去我的位子上睡。”山姆说,他把巴基拉起来,“或者我们坐在一起靠着睡。”
“就像以前在沙发上一样。”
“是的……就像以前一样……”
巴基靠在山姆肩头昏昏欲睡时忽然梦呓似的问:“我们能重新一起住吗?我想你了……还想看着点雷纳塔……”
“睡吧,巴克。”山姆声调柔和地回应了他,但避开了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