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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已经很久没有祈祷过了。很早以前——大概八十年前,他还在咆哮突击队时,他会在狙击的空档默念圣母的名。万福玛利亚。他想。接着吸气,数四拍,屏气,数四拍,呼气,数四拍,屏气,数四拍。射击——目标倒下。换弹。万福玛利亚。他有些惊讶自己还能想起来这事。九头蛇才不会教他祈祷,后来在罗马尼亚逃亡时他也不做狙击,再后来到了瓦坎达,他的工作变成了放羊——祈祷只在梦里,妈妈的手摸着他发烧汗湿的额头,她默默地念着玫瑰经。万福玛利亚。求主恩赐家庭幸福,相亲相爱。他躺在苏芮的实验室里,在电击洗脑留下的后遗症导致的癫痫中抽搐时也会偶尔模糊地想起这个。
但现在这话在他浑浑噩噩了八十年的脑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万福玛利亚。他不知所谓地祷告着。主与你同在,祈求您——他卡住了。外星人或许没有原罪吧?巴基想。但实际上人也没有原罪。这些只是一种安慰。他想着雷纳塔和山姆,在心里又开始默念——尽管他知道如果真有圣母圣子圣灵一类的东西的话,他们大概会把他这个在谈多角恋的双性恋杀人犯立刻打入地狱,让他的灵魂和痛苦永世燃烧。但是去他的吧,想干什么都随意,他早就在地狱里了——万福玛利亚。感谢您让我与她,与他,以及神圣的爱相遇,即便今日我们短暂离别。愿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门。想着,他学着记忆里神父的动作画了个十字。
合作并不是个好事。他想。跟约翰·沃克合作纯粹是灾难。莱玛的腰断了,天晓得美国政府会不会像史塔克对罗德斯那样给他一个高科技辅助行走的福利。没杀人的碎旗者被沃克枪杀了——当时沃克的盾和卡莉的枪都被打飞了,沃克捡起了枪,山姆在他杀人后拿起了盾。
雷纳塔在这个位于拉脱维亚的里加城的难民营里身中数枪躺在地上流干血死了。
巴基和山姆以及泽莫还在马德里坡港时,卡莉的人从新泽西州的疗养关怀机构里掳走了她——因为九头蛇遗留的那些资料——卡莉打通了山姆的手机。天晓得她怎么知道山姆正在马德里坡港寻找血清的线索——但她就是知道。而她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就是要山姆作为传话筒来告诉权力掮客,她要用雷纳塔来跟权力掮客做交易。“想象一下佐拉因时代限制而被迫失败的‘尤弥尔计划’在今时今日重启会创造出多大的奇迹来——她才是真正的阿拉法,世界与生命的起源。”卡莉说,“‘权力掮客’该跪着来求我。”
巴基不确定‘权力掮客’是否想跪下,但他确定自己有点想让这个自大的年轻超级士兵跪下。
“尤弥尔计划”应该跟着九头蛇一起去死才对。他想。那间纯白房间里的一切他都记得,伊索尔德不是北欧神话里被用来创世的巨人尤弥尔,她是更为不可控的东西,否则皮尔斯不会让冬日战士去设计那样一个地下室作为反复销毁“尤弥尔”的囚笼。
不过他还不能说话。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办,卡莉就曝光了山姆的身份,紧接着混战就开始了。他们走投无路时莎伦又救了他们一命。第二天泽莫一枪崩了那个疯狂科学家时,巴基在心里有些庆幸,至少短时间内雷纳塔不会被用来做什么了。他还有时间从卡莉手里捞走雷纳塔,或许可以把她托付给苏芮,让她在苏芮的庇护下躲过几年风头再说。不过山姆还是坚持联系了沃克,要他在这件事上想想办法。
后来巴基想或许那时候应该阻止山姆。毕竟沃克也没把雷纳塔当人看,他只把她当一个潜在的美国政府资产和一个能够吸引巴基和山姆的饵料而已。
然而那时山姆还对沃克抱有信心,他也不像之前那样排斥沃克。所以那通电话就这样发生了。他想。就《创世纪》中反复说的那句话一样——“事就这样成了。(And it was so.)”
没准正是因为这个,一切才在他们到达拉脱维亚后步入失控阶段。朵拉侍卫队找到了他,阿尤要他在八个小时内交出泽莫,而泽莫这个偏执狂混蛋才不会在达成夙愿前束手就擒——他钻地洞跑了,接着又掺和进了山姆和卡莉的谈判。沃克铐住了他,巴基当时在一旁盯着,心想或许应该用寄生在他左手的耶梦加得将泽莫和这根栏杆焊死在一起。但他没有。所以趁着沃克提前闯进山姆和卡莉的谈判现场,巴基也追过去的空档,泽莫跑了。
巴基不知道到底是卡莉还是泽莫枪杀了雷纳塔。他们是唯二拿出了枪的人。他和山姆只在空空的建筑物中听到了一连串枪声和它们的回响。
是□□M92F,巴基想,双排弹匣,总共15发子弹。前十发是在交战。后五发是清空弹夹的打法。
他追进狭小的楼梯间,又从栏杆翻着跳下去,最终来到了最初传来枪声的地下通道——看起来更像是地下室。雷纳塔戴着项圈躺在一滩血里,周围是被踩碎的血清,巴基走近她,不需要蹲下去用手试探呼吸,他就知道她死透了。她头上有两个枪眼,胸口的两个枪眼毁了她的肺,再往下的腹部中枪导致的内出血是无可挽回的。她死了。或者说,她又死了。巴基想。万福玛利亚。主与你同在,请告知我……或者给我一点点暗示……她就是伊索尔德。只有伊索尔德是不死的……这违背了生物学,也违背了神学,但我需要她活着。他想。假使一定有人要在今天死,也不该是她。
没等巴基再想什么,他又听到外面传来四声连续的枪响。他冲出去,看到山姆握着盾警惕地站着,沃克手里拿着枪,一个他印象中没杀人的碎旗者倒在难民营的出口,正艰难而痛苦的往外爬。他看沃克走过去,把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翻过来,那个碎旗者挣扎着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他似乎在求饶,巴基听不清——接着沃克冲他的头补了一枪。
这下没有子弹了。巴基想。不会再有枪响了。
联系急救去带走断了腰的莱玛后,沃克对着巴基扛出来的尸体辩解说他只是想快点了结碎旗者的事,就像山姆和巴基一样——他只是想了结这事而已。他没想到会这样。说到这里时,新任的美国队长摊了摊右手说:“或许她不会就这么死了——我看过残存的资料,巴恩斯,她根本不是地球生物。”
巴基没有答话。山姆握着盾反驳:“即便她不是,她也不应该经历这个——这就是你去追查的结果吗,沃克?”
“你们在马德里坡港的事我还没算呢。”沃克毫不留情地回嘴道,“放出来一个泽莫还不够,你们还要去找所谓的‘权力掮客’。”停了一下,他有些残忍地笑了一下:“你们也听到了,卡莉绑她来是为了跟‘权力掮客’打商量。或许是你们把这东西推上死路的呢?”
“你再说一遍?”巴基用陈述句的平静语气说出了这个问句。
沃克看了他片刻,抿了抿嘴后低头道:“刚才是我过——”
“我没让你说这个。”巴基打断了他的话。
新任美国队长跟他对视了几秒:“你想打一架是吧?”他又笑了一声。“我说,或许是你们把这东西推上死路的呢?”
这东西——就是这个了。巴基想。这个废物点心和美国政府都别想再拿回那面盾牌。我要打断他的手,还要撕烂他的嘴。
他实际上也这么做了。
巴基擅长打架,但他并不喜欢打架。喜欢打架的是史蒂夫。小个子又菜又爱惹事,每次都要他去拯救。后来到了九头蛇,他擅长打架的长处终于得到了最佳程度的发挥,他成了头号杀手,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不管用什么工具或者武器,他都可以杀死标靶。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被佐拉加入了那个名为“耶梦加得”的改造计划。
他是那场实验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从此那自宇宙魔方中提取出的狂暴能量便寄生在他的灵魂上。
他打断沃克的右手时有一瞬间想过用他的左手——耶梦加得——将沃克干脆变成一滩血水,或者一阵雾气……不,这不是我的想法。他想。接着他骑在沃克身上,膝盖压着沃克的胸口。他用左手死死摁住沃克,用右拳一遍一遍揍他的脸,打得他没力气再用手护着头后也没停下。就像他在天空母舰上痛殴史蒂夫一样。不过对沃克的脸他倒是没有下不去手的感觉,只是沃克嘴角和鼻孔里流出的血让他觉得恶心。但他还是忍着恶心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定的目标——他要撕烂这家伙的嘴,只不过物理意义上的撕烂太血腥了,而他也的确有能力把沃克的头撕成两半,所以他选了更为温和且相对不血腥的方式——他用拳头砸烂了沃克的嘴角,或许还打掉了他的牙齿。他不确定,他懒得确定——美国政府不会庇护一个当众杀人,而且还是毫无反抗的人的美国队长。
沃克完蛋了。
或许他把这话说出口了,地上的沃克挣扎着,可是爬不起来。他站起来掏出电话,想要打另一个急救来处理沃克,但他的手哆嗦着拨不出号码。一旁的山姆从他手里拿走了手机:“我来吧。”说着,他拨出号码堪称冷静的完成了求救的全过程。
“你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吗?”等待救护车来时巴基站在一旁盯着地上的沃克问山姆。
山姆没说话,只是一只手提着盾,一只手搂住了他。这时巴基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摸了摸脸,不知道手上的到底是冷汗还是泪水,他哆嗦着深吸气,想尽可能平静地开口,但他一出声就是呜咽:“雷纳塔……”
“我知道,巴克,我知道。”山姆紧紧搂着他避而不答。
“我……我觉得我想杀了沃克。”
“我知道。”
“我又想消灭所有的超级士兵了……”
“我知道。”
“那你要阻止我吗?”巴基转头看山姆。
山姆没有看他,他仍看着难民营门口的那些围观者,他的手稳稳地贴着巴基的后背,让他可以依靠自己站着。“我会阻止你杀人,但我也会跟你一起了结这件事。”话罢,停了一下,他转头看巴基,那双像鸟似的乌黑发亮的眼珠此时的的确确像盯上猎物的猎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故意杀死无辜人这件事太过了——泽莫和卡莉都太过了。”说着,他看了眼地上的沃克,“像沃克一样公开杀人也太过了。”
“他完了。”巴基小声咕哝。
山姆点了点头,应道:“是的,他完了。如果你杀人,你也会完了。”
“只有因为任务杀人才不算完蛋吗?”巴基反问。
山姆紧紧抿着嘴没有回答,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信息内容,依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他在急救赶过来抬走沃克时搂着巴基往另一辆救护车边走。“我不知道,巴克。但我想其实任何时候剥夺别人的生命都是不对的。”
“你想说如果我做了,我就是第二个泽莫,是吗?”
“不。”山姆摇摇头否认,“我是想说,在你拿起枪的那一刻,或者说从我们成为士兵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什么能回头了。是对是错你都得背负,至此一生。”
巴基跟着他走到救护车边上,听山姆说沃克的情况,说巴基的情况,说他自己的情况。最终他们两个坐在了同一辆救护车上,巴基还是在发抖,甚至有些恶化,他像恐慌发作似的出冷汗,呼吸急促,但他拒绝打镇定。他只是紧紧地靠着山姆。“我觉得——我后悔让你拿——那面盾牌了。”巴基哆嗦着说,“我——我应该痛骂一顿——史蒂夫……折断——那个老东西——的——拐杖……然后——然后把那个锅盖——交给苏芮,让她去装饰马桶……”
山姆笑了几声,他紧紧搂着巴基:“苏芮才不要殖民者的东西。”
巴基的牙齿上上下下打着磕,他哆嗦着说不出话。山姆试探着轻轻捏了捏他的右臂:“让他们给你打镇定吧?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我不想睡觉……普通——普通镇定对我——没用……”
“至少让你别再发抖,可以吗?”山姆退让了一步又问。
巴基又往山姆怀里贴了贴,过了几秒,他挫败地点了点头。他被放倒在担架上,山姆坐在一旁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医生从他的右手给他推了一针镇定,他在眩晕中用俄语轻轻叹息:“Фенобарбитал...старыйдругтеперь...(□□……老朋友了……)”
山姆握着巴基的肩膀想说什么,忽然他的手机又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接着头痛似的闭了闭眼。
“Чтопроисходит?(怎么了?)”巴基咕哝着问。
山姆像是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似的回道:“出了另外的事……不过可以等你从镇定里醒来之后再说——老实说我觉得我也需要一针□□了,医生。”
巴基不知道医生做了什么检查,也没听清山姆和医生交流了些什么,他只在眩晕中记得自己被抬下了救护车,又被推进急诊的观察室。山姆在他旁边的床上躺着,看起来也挨了一针镇定。巴基耐心地等着,他放空地半睁着眼看医院的天花板,没多久他就越来越清醒,而一旁的山姆还在镇定导致的睡眠中昏着。医生来检查了他的体征,确认他没什么问题后就把他从床上放了下来。他找了个凳子坐在山姆身边。又过去几个小时后,山姆睁开了眼睛。
“你还好吗?”巴基小声问。
山姆跟他摇了摇头,无力地嘀咕:“我觉得恶心……好晕……”
“□□就是这样的。”巴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可以喝点水再睡会,等你的身体代谢完就没事了。”
山姆用手盖着眼睛没吭声,就在巴基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说:“在救护车来之前,泽莫的管家发信给我,说泽莫对雷纳塔的事心怀愧疚,所以吩咐他把雷纳塔的尸体安置在泽莫的安全屋里。但我们在救护车上时那个管家又来信了……”
“尸体在他的看管范围内不见了?”
山姆点了点头。
万福玛利亚。巴基想。她或许的确是伊索尔德。
“而且死人了……巴克……死了好几个人,死相恐怖。”
巴基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过了几秒,他稳住声音问:“是不是没法确认凶器是什么?尸体就像被大卸八块一样?”
“没错。”山姆点了点头,他有些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点开信箱后他递给巴基看图片信息。
看着图片上的血腥场景,巴基又一次想起了那间纯白的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