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他对我说。
这像是一个老朋友。我想。但我真的认识他吗?我没有回答他。他不留痕迹地按了一把腰间后向我伸手:“我是以撒,泽莫男爵在拉脱维亚的朋友。伊索尔德,很久不见了。”
伊索尔德……这是我的名字吗?我思索了片刻,没能从杂乱的记忆里找到答案。但是……但是泽莫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它很模糊,甚至没有脸,只有一个低沉声音。它呼唤着一个我毫无印象的陌生名字——“尤弥尔”。
“泽莫在哪里?”我问他。
“不出意外现在正在大西洋上漂着——当然,也可能被你那个铁手情人一枪崩了。谁知道呢。”以撒耸耸肩回答。
铁手。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最终我的视线停留在左手上。“你找我有事吗?”说着,我翻了翻自己的左手,心里不觉称奇。谁能想到呢,它在几个小时前还是颜色不辨的流体。
“我来问问你是否有兴趣去马德里坡港。”他微笑着说,“反正泽莫已经用不上他跟‘权力掮客’的人情了,所以他嘱咐我来找你,要我送你去那边受庇护。”说着,他比了个模糊的手势,像是挥虫子,又像是画了个不标准的圆。“美国人找你已经找疯了……但你回去也是被关在胡佛水坝下面蹲无期徒刑。何必呢?”
“我以为你只是泽莫的朋友。”我又看了看他的腰间。“‘权力掮客’是谁?嘱托你来找我的到底是泽莫还是那个‘权力掮客’?你要用你的枪吗?”
“天啊……你还真是老样子。”他像是听了什么离谱笑话似的笑得喘不过气,接着他收起笑脸掏出枪对准我的头说:“‘权力掮客’就是‘权力掮客’,你知道这个名字就够了。别的不需要知道。至于我的枪……可能只会在极端情况下用吧?”说着,他用枪口点了点我的额头。
一种难以形容的湿冷感觉在我的内里又一次滋生,但我又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发热,或许我的脸也涨红了,因为我有种热气蒸在脸上的感觉。但这并不是愤怒——或者并不是我认知中能够被称为愤怒的情感——那么我认知中的愤怒是什么?我忽然想。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模糊的嗡嗡声一闪而过。看起来目前不适合纠结这个。就当我在生气好了,我想。我上下看了看他,学着他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你一个人来的吗?”
“傻子才会独自来见你。”以撒又微笑起来。“我又不是冬日战士。”
啊,这个我记得。冬日战士。我想。我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温蒂。对……温蒂……它不是我的名字,它是别人的名字——那么我到底叫什么?尤弥尔还是伊索尔德?这两者好像都不太对。不过以撒是个好名字……想着,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抬眼看他:“我必须去见‘权力掮客’吗?”
以撒歪歪头说:“至少他很坚持要见你……所以……”他耸耸肩。“我猜你没得选。”
“我不想去马德里坡港,以撒,麻烦你转告那位自称‘权力掮客’的人。”我回答道。
“这恐怕由不得你。”他反驳说。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他长得还算不错,虽然是瘦长脸外加高鼻子,但看起来并不滑稽,反而有些忧郁的样子。“你觉得阿德里安这个名字怎么样?”我忽然问他。
“别转移话题,伊索尔德。”
“我在问问题,不是在转移话题。”
我盯着他铁灰色的眼睛,看他脸上滑下冷汗,接着我向前顶了顶额头,他随即将枪口紧紧抵在我的眉心。“我觉得你的脸很适合阿德里安这个名字……或者查尔斯也行。”
他嘴角抖了抖,表情怪异地回答:“我不需要你这东西给我挑名字。”
我扬扬眉毛反问:“我这东西吗?听起来好伤人啊,以撒。”有颜色不辨,仿佛沥青,然而又在阴影中幽幽发光呈浅色的流体覆盖我的身体,以撒开枪了,但没什么用。我没有倒下。我也知道自己不会倒下——之前对我开枪的人教会了我这一点。终于,我的视线和他齐平在同一高度。我摸了摸自己的头——瘦长脸加上高鼻子,左右两边的中分像烂抹布似的贴在头上,半长不短的,活像是留头失败期。不过不要紧,这张皮好用就行。
“你到底……是……是什么……”他战栗着想要后退,却一个不防备跌坐在了地上。我蹲下去看他,从他手里拿走了打空弹夹的枪仔细看了看,最后扔到一边去。
“我这东西呗。”我回答说。过了几秒,我对他微笑:“或者说,我现在是以撒、查尔斯、阿德里安——我没想好取哪个名字,但你这身皮我先借走了。”说着,不等他求饶或者咒骂出声,我用手盖住他的额头,流体覆盖了他的头颅,又顺着流下去裹住他的身体。他在“茧”里挣扎了几下,发出了闷闷的尖叫,又很快平息。我的手失去了形状,不过不要紧,它们最终会恢复如常……至于以撒——被剥掉皮的以撒会是一个很好的回信。我想。不过前提得是那个“权力掮客”会来找以撒才行。至于其他人……是啊,我想,其他人该怎么处理?像第一次那样搞得满屋子都是血就不好了。我得消失在人群里才行……等等。有什么忽然福至心灵般闪过我脑海。消失在人群里……是的,就这么办……我微笑起来。真是个好主意。
我穿着以撒的皮囊走出去,按他记忆里的暗号拍了拍手:“她跑了。”
从暗处走出来的杀手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人忽然拿出一个嗡嗡作响的小东西来:“不,它还在这里——”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我改进后的检测器,它没错的——你要相信我,以撒!这次你必须相信我!”
我从他手里拿走那个小东西仔细看了看,和普通的电磁检测仪器没什么区别,但在被我拿到手里后,它的指针偏转到了最大值,甚至还要更大。“你自己做的?”
“你是什么东西!”他惊声尖叫。
“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回答问题呢。”我把它扔在地上一脚踩碎。其他人冲着我开枪了,但很快又被流体包裹。不过我并不是要销毁他们……我只是想让他们和我一样“消失在人群里”而已。这家伙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流体吐出来后有的换了脸,有的换了性别后吓得瘫坐在地上尿了。原来人可以这么脆弱……我想。其他人有被吓尿吗?如果他们活着,他们嚎哭能哭多久才会死?不哭呢?不哭的话……会哆嗦吧……会被吓死吗?这是个值得探索的区域,不过要换一些人试试了……我得去找找九头蛇,据说他们还存在……但如果‘权力掮客’追着我不放的话……我看了一圈周围躺着的人,又想了想屋里被剥了皮的以撒,还有前几天我在泽莫的安全屋里撕碎贯穿身体的那几个人……真是难以抉择。我想。不过我会给那个‘权力掮客’——那个手长的女人安排一个我喜欢的结局的。接着我踢了踢这个唯一正常存活的男人的脚问他:“你还能做第二个出来吗?”
“‘权力掮客’……‘权力掮客’不会放过你的……”他磕磕巴巴说,“你给他惹了大麻烦了……”
“你是说我该杀掉他这些手下吗?”我挑眉问。“而且你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着,我蹲下去和他平视。“你觉得我应该自己动手去你的脑子里找答案吗?”我用食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问。
这一句话像是惊醒了他似的。他别扭地看着我,又恐惧,又试图摆出宁死不屈的姿态来。我跟他晃了晃我的手,他倏然间嚎啕大哭,叽里呱啦夹杂着一堆我懒得去思考种类的语言跟我井喷式诉苦求饶。我跟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还想哭嚎,有流体攀上了他的脚。他随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止住了,连生理性的哭嗝抽泣都被刻意压得很低。他哆嗦着瞪大眼睛看我。
“别让我问第三遍,利奥。”我说,“那个小玩意儿你还能再造出来吗?”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思索片刻后他跟我摇头:“我造不出来了……缺——缺一样信息素,能造出它的人已经被泽莫杀了……”他跟我死命摇头:“我造不出来了!真的!”
“面对‘权力掮客’也这么说?”我问
他战战兢兢地点头:“面对他也这么说……”
“你又在撒谎骗我。”我说,接着用手按住他的额头,他的过往记忆在我眼前流淌而过:“你根本没见过‘权力掮客’……‘权力掮客’从不见你,而且‘权力掮客’是她,不是他。利奥。你骗我。”
“是你这样问的!”他哭喊着说,“你问我是否面对——面对她也这样说……”
我眨眨眼,思索了片刻点点头,收回手说:“这个回答倒是很合理。”停了一下,我向一旁偏偏头。“不过我猜这次她会见你。”说着,我微笑起来:“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有头有尾囫囵个哪里都没变的参与者……你和以撒会是很好的回信。”
他哆嗦着看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在碰到被改变的同伴时无意发出小小的惊呼,接着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我站起身拍拍手,那群被篡改了记忆和容貌,甚至有几个还被变了性别的杀手跟着站起身,他们三三两两离开了这个早已废弃的难民营。我回头看利奥:“我劝你别进屋里去。这是为你好。”
他慌乱地点头,没敢出声。我看了看以撒破了洞的上衣,忽然跟他伸手:“外衣给我。”
利奥困惑片刻明白过来了,他忙不迭地脱下外衣的,哆哆嗦嗦递给我。我脱掉以撒的外衣套上它,有点小,不过也能穿。我跟他摆摆手:“后会无期,莱昂纳多·拉米雷兹。”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别失信于我。”我走出大门时打了个响指,门应声而关。他会饿死在里面吗?我想。算了,反正窗子开着。他可以破窗而出。
不过很遗憾,几天后我还是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再加一张图片:“你杀了所有人,我要你付出代价。”
我看着图片上的利奥,心想我应该收走他的枪才对。我没让他死,也没说我会跟他寻仇。他饮弹自尽做什么?思考了一会,我终究没想出缘由来。不过“权力掮客”还在等着我,于是我回了一条短信:“不是所有人,我留了个活口。他很可怜,我不想杀他。”
“你会可怜?”
“反正不可怜你。”回完消息,我把以撒的手机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我该去哪里呢?
走出去一个街区后,我有点后悔扔了以撒的手机,不然我可以谷歌一下世界地图,为自己选个好的落脚点。不过拉脱维亚肯定是不能待了……去哪里呢?我在脑子里茫然地想,忽然有风拂过,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地图。这时灵时不灵的杂乱记忆有时候还挺好使。我想。它们太多了,我得找个地方仔细地记录才行……需要很多纸,很多笔,平板手机电脑都不安全,纸笔最划算……啊,不如就去桑坦德找个海边的灯塔待着吧……我依稀记得西班牙菜也好吃……糟糕,之前应该把他们的钱都顺走才对,不过以撒名下的钱应该也够了。还好我看了以撒的记忆。我想。直接抢未免太明显了。
我顺水去了桑坦德,堂而皇之的买下一座灯塔。我知道“权力掮客”会一直盯着以撒的账户,我只是好奇她会不会再来给我送人头。事实证明她真是个顽固的人类——比我见过的男人还顽固得多,她简直就像一块石头,估计非得我磕碎她,她才会罢休……磕碎她?好像是个可以试试的主意。不过在处理了一批她送来的赏金猎人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脑浆骨髓和血混得满手让我没法直视果酱和奶油了。不得已之下,我命令其中一个赏金猎人吃光我存在冰箱里的小蛋糕、慕斯蛋糕、果酱夹心面包和奶油脆球。但吃到一半他噎死了。真是可惜……我又没催,吃那么快做什么。我翻出他的手机给“权力掮客”发消息:“你的手下真够废物的,吃个东西都能噎死。”
接着我换了一个人让她吃,她不负我期望吃光了存粮。我又用她的手机给“权力掮客”发短信:“这个手下不错,我给你留下了。”
“权力掮客”没回我。我把那个女人从灯塔里撵出去:“自己找出路去,别赖在我这。”
她没回来,或许她活着吧。我想。
接下来一个月我都过得很安逸,我在灯塔里窝着梳理记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写完了八十本五年日记——毕竟我是个专注的,呃,生物。以及德国的灯塔牌日记本真好用——然后我悲哀地发现我可能才写到开头。不得已我把锚点拉回到了现代社会——至少是21世纪,老古董先站到一边去。
在我又一次去进货日记本,A4纸以及各种各样的笔和彩墨的时候,我看到了实时新闻。那个跟该死的混蛋泽莫一起冲我开枪的小杂碎卡莉·摩根索又在搞事了。她可算是又露面了。想着,我把东西结账——依然刷以撒的卡,这家伙真他妈有钱……都这么有钱了,干嘛跟我过不去呢?我想。不过不重要了。现在是我跟卡莉·摩根索过不去。
我依然顺水走了——顺水可以是流体,比飞机和船都快。为了能快点揍那个小矬子,我不得已走了下水道,然后在那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联合会总之是一帮我不在乎的傻逼开会的建筑的地下通道那里找到了卡莉。很明显她不记得我了——
“你是什么——以撒已经死了!”
好吧,她记得这个。我拉掉兜帽后她爆发了这样的一声尖叫。“我不是以撒。”我说。有流体覆盖我的身体,我又变回了最初——至少是她记忆里最初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记得你这个杂碎打了我,还冲我开枪。”说着,我向她走过去,她想要跑,流体在她背后掀起了一堵墙。她哆嗦着回头看我:“你要做什么?”
“我要对你做一些事来解我心头之恨。”我三两步走过去把手捅进了她的胸口——当然不是要杀了她,我才不会这么便宜她。我要让她原模原样变回自己该有的样子。
“血清本来就不应该给你这种杂碎。”我说,另外的流体像触手似的勒住她的脖子,堵住了她的嘴,把她的尖叫降到了最低。“所以我要拿走它了——跟你的超级能力说拜拜吧,小贱人。你那几枪可比这个疼多了。”我很少骂这种脏话,但卡莉让我想把她归类到九头蛇那条复仇目标栏下面。“从2001年之后就他妈没人敢打我或者用我做实验了,混蛋。”我说,“我他妈想活剥了你,撕碎你,让你活着感受自己的肉被一丝一丝撕下来扯断——别他妈瞪着眼睛看我,我说得出做得到。”她哆嗦个不停,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被我的描述吓到了,也可能两者都有——具体原因我不在乎。蹂躏人类对我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这群脆弱的没毛猴子,跑得都没猴子快——啊,或许可以这样。我松开了被我抽走血清,变回普通人的卡莉。“跑吧。”我微笑着说。“别让我追上你。”
看得出她很想活命,她发疯似的在地下通道里跌跌撞撞跑着,很快又嗬嗬气喘。她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是个算得上高大强壮的男性人类。卡莉看了眼他:“跑!山姆!”她只能说得出这话了。
“人的胸腔还真是脆弱啊。”我从一旁的柱子后面绕出来看他们两个。
“雷纳塔……”那个穿着制服的黑人男性这样叫我。
我没理他,我只是盯着躲在他背后的卡莉看:“跑啊,摩根索。我说了,别让我追上你。”
“你根本不会放过我!”她呛咳着嘶声大喊。
“对,那你就不跑了?”我毫不羞耻地承认,然后理直气壮地反问。
她不再看我,只是去拉那个男人的手。“快走,山姆——或者拔出你的枪来,这不是人类能应付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雷纳塔?”山姆没有回应她,只是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这倒是个聪明人。我想。因为如果他拔枪,我会让他吃掉自己的子弹,再让它们在他胃里变成金属爆米花。我踱步了两个来回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拿走了她的血清,让她变回了普通人……可能还有点什么附加作用……毕竟血清改变了一切,像第二层免疫系统,现在没了,她当然会难受了。”
“具体一点。”他听我说完后脸色变得严肃。
“我不喜欢别人命令我。”我反驳道,接着话锋一转说:“不过她也不会立马就死,那样未免太便宜她了……她会活到我想要她死的时候。”
“雷纳塔……”他喃喃着这个名字。
“谁是雷纳塔?这名字听起来真没品。”
“你自己选的。”
我点点头,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你又是谁?”
“我是山姆……你不记得我了吗?山姆·威尔逊。”他警惕地看着我,试探着问。
山姆?威尔逊?我半眯着眼睛回想。有点耳熟。我想起了一阵笑声,蛋挞的香味,香料味,有风,有湖。我的手被握住,很温暖。我的嘴里有甜味。棉花糖。橙子。蓝莓。牛奶布丁。冰激凌。巧克力。山姆。山姆·威尔逊。“山姆?”我试探着问。
他点了点头:“是的,是我。你记得我吗?”
我吸了口气,接着听到两声枪响。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松垮垮的男装上正在晕开的血迹,回头看那个我一直没留意的金发女人。她持枪对着我。
“现在一看到我就开枪已经是他妈的传统了吗?”
流体从我的脚下蔓延开,包裹住他们周围的地面和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