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他这话说得太过自然,要不是因为知道两人曾经的关系,魏访烟真要觉得对方对自己一见钟情了。
这尴尬的场面仿佛只是错觉,陆野苹很快就恢复常态。
“小野!”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他转头,颜戚下一秒就将视线放在搭在陆野苹肩头上的手。
“好久不见,盛大主编。”陆野苹没躲开来人的亲近,偏头朝他一笑,“刚才还琢磨着你会不会来呢。”
来人一身粉色西装,剪裁得体,身高稍稍比陆野苹矮上一些,面容俊朗,似笑非笑。
难得是气质,有种天生磨不去的意气风发,虽不是少年又胜似少年。
盛嘉铭是陆野苹早年跟着公司团建时去法国旅游遇见的,初见时他搬着一把竹椅于河畔写生,河岸边毛茸茸绿油油的草簇被微风一卷齐齐发出簌簌声,他的发丝有些散乱,神情庄重而静肃,蝴蝶耳坠好似翩翩起舞。
从曾经同行的审视来看,盛嘉铭的绘画水平非常之高,而且相当尊重“美术”这项行业,和自己截然相反。
事实证明,初印象偶尔也具有欺骗性。
盛嘉铭是个看似沉稳,实则活跃自来熟的人。
完全不缺爱的世家哥儿。
两人结缘完全是出于陆野苹对于金钱和权利的趋向,上去聊了两句就熟了,一来二去陆野苹就被以“小野”称呼了。
盛嘉铭这个人也确实是一路风顺,年纪轻轻就是国内著名杂志主编,没有转行前是国际颇有盛名的服装品牌创始人,虽说带了点家境的支持,却也是尽心尽力,不安于做一个啃老的废物。
颜戚侧头,起身略过了陆野苹与盛嘉铭身后的男人握手。
灯光扫下,两位男人风格迥异,却都是个顶个的好相貌、好姿态。
颜戚长相儒雅,光风霁月,如切如磋。
虞明鹤五官冷峻精致,混血特征并不明显,西方骨东方相,犹如一尊上帝精心打造的雕塑,如海一般颜色眼睛在灯光下微微闪光,深不见底。
刚见面,陆野苹就能够看出他的混血身份,随口一问:“那人是谁?”
这两年颜戚身价船涨水高,寻常生意在他眼里不过小打小闹,今日能起身迎接就说明来人不简单。不过陆野苹几年没接触商圈的事,自然对虞明鹤并不眼熟。
盛嘉铭眨眼,“我金主。”
虞明鹤和颜戚的交谈相当短暂,毕竟平常生意涉及范围没有接触,作为商业圈两位新贵,平日都颇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此次也是初次碰头要了解合作倾向。
虽说只简单交谈,都能清楚对方是聪明人,值得一交。
双双落座,虞明鹤坐在盛嘉铭身边,将手中的帽子压在他头上,右手捏了捏他后颈的软肉,眼神柔和,向旁人介绍:“这是我的爱人。”
两个人大相径庭的说法只不过是情侣间的趣味,至少在陆野苹看见他们无名指上的同款戒指和相处的氛围,就已经明白了双方的关系。
介绍完毕,虞明鹤继续保持沉默寡言的姿态,放任身边人的交谈。
盛嘉铭将名片塞入陆野苹的口袋,笑着说:“早就想找你了,我们杂志社一个压轴专栏正打算坐收尾工作,顺便为我设计的一套新衣服预热,苦于找不到人,后来就想到你了。”
盛嘉铭的设计向来卖的随心所欲,顶流趋之若鹜也不一定能得上身,倘若和他没有搭上关系,他又恰好看你不爽,就是豪掷千金也不一定能穿上一次。
不过还是有人愿意去购买,一是真的好看,二是这两头风头正盛,盛嘉铭这边与不少时尚资源勾线,倘若能搭上这条线,今后的时尚资源是真不用发愁。
跟颜戚换了位置的魏访烟凑过来,挑眉:“盛大主编这条线还不好好抓紧?小野你要相信他的眼光。”
没忘记任务,她相当称职地顺便也把医生的名片塞到他的衣服里,“小野,你这手老是这样也不行,正好我认识一专家,正好研究手伤,你还年轻,试试总有机会,报我的名字折扣不少。”
“专栏《异类》。核心观念是:我们生于庸碌的世界,人人皆为异类。”
一下被塞入了两张名片,陆野苹不慌张,思索其中利弊,“稍后会让我经纪人联系你。”
旁人不清楚他的意思,或许以为是默许,但颜戚却很明白,关于魏访烟的那张名片没有收到回复,就相当于不会去,陆野苹从来不回答
秀场接近尾声,颜戚转头就走,片刻后,陆野苹手机收到了一条不明不白的短信。
【哥:滚出来】
不知是不是盛嘉铭的错觉,陆野苹的嘴角微勾,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轻的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从他喉间溢出:“我去找我的金主商量。”
展会有单独出入的私密通道,据说是为了躲避狗仔记者之流,相比前前头的热闹,后头略微显出几分冷清。
颜戚没坐回车内,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烟,城市灯光如虹,晃晕了他的轮廓。
他掐了烟,“进来。”
颜戚从不抽烟,至少是在从前。
“过来。”
颜戚没动,嗓子几分低哑。
12.
“小野”这种特殊称呼已经许久未被人提及。
名字和称呼寄托着不同的情感,爱、恨也不过反应短短几字之间。
“小野”应该算爱称,曾经属于某人的专属。
颜戚很早就搬出了和父亲同住的房子,在公司被撤去父亲的资助后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自由,不再是被监视在囚笼里的鸟。
虽然很辛苦,但颜戚不是喜欢诉苦的性子。
这套房子是他母亲临死前留给自己的。
颜戚这人物欲不高,对买房买车没什么兴趣。
再次来到这座熟悉的门前,他被领进去,脚步放轻。
陈设倒是与曾经别无二致,他猜测自己以前遗留的东西应该都被清除,陆野苹的手摸索着墙壁,按下开关。
也许是走廊传来的声响惊动了里头的生物,大厅里“汪汪”的叫唤,还没反应,脚边棕色的一团已经蹭了上来。
陆野苹愣了。
他还是头一回表情失控,剥去那层游刃有余的外衣,有些呆愣,甚至是大脑空白。
“怎么还留着这只狗?”他拿脚背顶开了这只狗,可惜未能成功,六年也没见它有多少变化,还是又傻又黏人。
颜戚蹲下身拎起狗脖子,接受它扭着脖子冲自己乱叫。
“去房间等我。”他冷酷地下达命令,转头抓着狗回了狗窝。
狗回了狗窝有点想下意识躺下,又站了起来,对阔别已久的主人依依不舍。
六年都没养熟这只狗。
颜戚伸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它的嘴里,果然效果立竿见影,这种外强中干的小狗压根不敢咬人,摇着尾巴。
“六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黏他?”他揉揉狗头,不知道在教育谁,“你主人当时说要把你送走,我都没把你给扔了。”
“主人”和“临时主人”差距真这么大?分明是一起捡回来的。
他进卫生间洗手,又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陆野苹永远是那种没有舒服的环境也会创作舒服环境躺下的人,大难临头也还是躺着刷手机,发丝散乱。
他的脸在会场的灯光下没太看清,现在才发现画了淡妆,刻意模糊了男性轮廓,更像亲生母亲。
他坐起来,指节勾散衬衫的领带,绕着食指缓慢地绕起来,锁骨跟随动作缓缓显现。
“我不喜欢这种活动,下次别让我参加了。”
颜戚将手指插入他项圈的缝隙,稍一用力就强迫他抬头直视自己,“哪不喜欢?”
他另只手替陆野苹解开衬衫余下的扣子,逗弄式地贴合他的腰,摩挲着这一身上好如玉石的皮肉。
“哪都不喜欢。”陆野苹被他弄得有些呼吸困难,像一节漏气的风箱,发音略微艰难发涩。
他一动挣脱了桎梏,手隔着一层冰凉的布料贴上颜戚的手腕,讨好式地说,“我又不是明星,参加这种活动又拿不到代言和资源。”
“你还不如去我的直播间里多砸两个钱,让我早日脱贫减负。”
“你这身衣服值一套房子首付。”
颜戚从前没尝试过,紧急去向周围人询问随意套了两个公式去解决,可惜货不对板。
但他并没有忏悔的意思。
“我给你的戒指呢?”颜戚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掩藏情绪远比过去厉害的眼睛。
“卖了。”陆野苹风轻云淡,“手术费很贵,我缺钱,你那戒指好几万。”
“……卖了就卖了,在你眼里,我的一切不是都很恶心吗?”
陆野苹叹气,“哥,总会有人再给你送戒指的,你看,你订婚了,也不带着订婚戒指,新娘既漂亮又体面,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表面上还要假装大度,现在心里要气疯了吧。”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大哭大闹还是歇斯底里?”颜戚冷声问。
他过了任性的年纪。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就好像从见面开始后一直都处于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情景。
“这么多年都在压抑自己的脾气,真是辛苦了。”陆野苹站起身,收住笑容,“我看起来还挺值钱的,被睡一次倒也不亏。这么多年还是你对我最大方。”
见颜戚没动静,陆野苹挪步慢慢靠近房门。
颜戚其实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才因为那句“辛苦了”和“最大方”而想要暴跳如雷,仿佛被人翻开最深的伤口,刺得血肉模糊。
他上前几步把人扛起来,动作粗暴,他能很明显感觉陆野苹没什么反抗的欲望,除去了开头顶住肚子的不适而导致小幅度蜷缩,陆野苹零挣扎。
颜戚把他扔到浴缸里,拧开水龙头朝他身上淋,“有些事你认为还能和以前一样一走了之吗?”
他的思维像是被冷水一样淋得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水搭在浴缸边,笑盈盈地说:“那就做吧,哥。”
不是爱人的身份。
颜戚把浴头扔在地上,发出强烈撞击声,他不理解陆野苹为什么能把每一次对话弄得尴尬又生硬,又再次被贯彻了一个事实——
十八岁的陆野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层伪装的面具撕破后哪怕修复再完善,也不可能与记忆里完全一致。
二十四岁的陆野苹只会亲手撕烂这层面具,并且洋洋得意。
陆野苹看着他离开,湿淋淋从浴缸里把浴头捡起来,可能因为太用力,有些坏掉了。
他把水关了,衣服黏在身上,胃隐隐作痛,他翻出口袋里泡湿的名片和一包烟一个打火机。
他用力按压着打火机,将火口对准自己的皮肤,“咔哒咔哒”一遍又一遍,无法燃烧。
于是被扔在一旁,主人重新泡回凉水,木然地发呆。
衬衫下摆夹着衬衫夹,皮质的绑带不偏不倚卡在大腿上部,微微陷入肉内,黑白对比明显。
那条西装裤被他解了随意扔到某个角落,衬衫湿透了反倒没被取掉。
“过来。”
.......
陆野苹哭起来也很小声,抽抽搭搭,似乎是嫌丢人,捂着被子蒙着头。
这点倒是和当年一样,分明在床/上毫无芥蒂,事后又在哭唧唧。
颜戚下床简单整理褶皱的衣服,又看了眼地上扔着搞到脏兮兮的西装和衬衫,去桌上抽纸掀开被子给人擦眼泪。
陆野苹全身都很狼狈,腿间更甚。
颜戚自知自己今天失态了,冷冰冰把人带进浴室清理。
……
所幸陆野苹完全没生气,眼泪似乎比起心理更像生理性,他冷静了一会儿就把自己整理好了,任由着颜戚给他扎了个简单的发型.
也没对侮辱的话做出反驳或者赞同的话。
他哑着嗓子穿衣服,“下次可以轻一点吗?”
“看我心情。”
陆野苹手已经摸上了颜戚外套口袋,点火、抽烟一气呵成。
“你很闲?”颜戚问,“闲就再来一次。”
“我饿了哥,想要去吃蛋糕。”陆野苹静若寒蝉,随后还是慢悠悠说,“年近三十的男人还是禁欲一点比较好。”
虽然很嫌弃,但颜戚最终还是开车带他出来,一家很贵的蛋糕店,名气颇高,算得上网红店铺。
这个时候还没打烊,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
颜戚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甜食,将车停靠在路边示意他快去快回。
陆野苹瞥眼,摊手,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钱。”
颜戚抽了一张卡,扔给他,“这段时间自己刷。”
得了便宜的陆野苹心情颇为不错,起身离开时,白色衬衫下被灯光依稀勾勒出伸展的腰身。
店员也正要打烊,迎面遇见顾客,有辗转回到前台。
一肚子被延迟下班的怒气被这张脸暗灭,她微微低头,不太好意思直视对方的眼睛。
运气还不错,正好剩下两块。
他隔空一点,店员相当上道就前来打包,她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号人的身影,倘若有,那一定会留存记忆。
颜戚透过车窗看他模糊的身影,微弱昏黄的车内灯光与街巷明亮将世界切割成边角两地,连人影都朦胧。
陆野苹买的很快,他是很难产生选择困难症的人。
他弯腰坐进车内,将分装的两个袋子递给颜戚,还给了个粉红色的。
“给我做什么?”
“给你点好处,让你允许我去拍杂志?”陆野苹将自己的那份外头的塑料袋打结,分明是他自己要吃,现在拿到手倒是先分给颜戚,折起的衣角沿着手臂滑落,一道细长的伤疤在腕骨以上的部位赫然陈列。
这道伤疤又吸引了颜戚的视线。
他当然知道颜戚无法反驳自己的说法,因为颜戚确实喜欢甜食,即使他吃过的次数不多。
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爱吃甜食的秘密就鲜为人知,从小被父母约束克制,克制渴望,克制情绪,好好成为一个有价值的,名利丰收,一路风顺,扬名立万。
陆野苹又是也会觉得颜戚很可怜,又很惨。
人生最重要的人物总是一次次逼迫他松开喜欢的东西,人或者物,看似什么都有,想要的都没有得到。
他想得失神,也看不出是不是知道颜戚在观察他。
“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你哪次听过我说的话?”颜戚问。
夜空静谧,沉默的打破又来自陆野苹指尖烟头猩红,为了降低头晕带来的混沌感,那光仿佛零星火浪。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陆野苹思考了下,还是决定跟他说点真话,“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