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陆野苹到的时候盛嘉铭还没来。
被安排迎接的助理训练有素,带着他先来到化妆间稍作休息,再送来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咖啡杯与杯座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吸引了陆野苹的视线。
今日也有不少大牌明星来拍摄,被安排的助理就先走一步。
等待盛嘉铭的姗姗来迟,那件被设计的时装就很快展现在他的面前。
白色的西装,上身宫廷风衬衫,立领边脖下细腻的蕾丝花纹并不显累赘,长串圆润的珍珠细细绕了两圈搭在肩颈处。
束腰收缩,蕾丝花边也被巧妙融合在腰束间。
既圣洁又禁欲。
当然作为设计师的盛嘉铭并不打算找个圣人来派出它的神圣。
因此陆野苹换完后就牢牢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凌乱的发丝几缕沾在脸上,腰身被紧紧收束,仿佛引诱人上前丈量这尺寸之地。
他虽然瘦,但瘦的相当有优势,长腿长手,肩膀不算宽阔,却能在细腰的衬托下达成一个完美的平衡。
那颗泪痣若隐若现。
盛嘉铭拍手当众鼓掌,“很好,我就是需要你这种气质!”
什么气质?
陆野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他身上的气质不纯,也不邪,既伴随着颓然的厌世,又混杂着引诱的艳气。
于是被化妆师按在化妆台前,看着自己被一层一层上妆,模糊些许男性特征。
盛嘉铭也没闲着,最后改装了配套的头纱,又从花瓶里好好养着的玫瑰剪去枝条,当人到达布置场地时要求他咬在嘴中。
“你要想象眼前是你愚钝的爱人,要去努力引诱他爱上你。”
盛嘉铭将视线放在他的手套上,“能取掉吗?我打算拍两组,一组是你带着手套”
“这不是异类的主题?怎么还跟引诱扯上关系了?”
盛嘉铭替他整理场地摆设,眼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你的外形是我挑选你的原因之一,但是你的手才是我决定的最大因素。”
“异类的主题并不在于展现你的奇特、特立独行,而是在于你展露出某种不符合现实常规要求下的‘美’,努力的向前追求某些东西,比如说爱、欲望。”
“其实你身上的这件衣服是我由女装来改的,女装癖的灵感?后面等下还有套衣服,不过我没打算拿来当主打宣传。”
“你的手也很符合异类的要求,这在大众的视线里视为残疾的一部分,当你大大方方袒露,也就注定在‘你’的眼里,不接受残缺的人才是异类。”
“人人皆为异类,人人皆有残缺。”
“一味奉和大众眼里的正常,才是最大的异类。”
陆野苹短暂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何想法,他觉得自己也不太适合这个主题,只是长得很适合,颜戚更适合。
一个人人眼里的优等生、天之骄子,卑躬屈膝乞求得到残次品的爱。
当然这些想法并不能在颜戚面前直说,他只是想惹颜戚生气在自己身上多闹腾两回,并不想直戳他的肺管子。
心里头这么想,他还是很好完成了拍摄任务。
除却拍摄过程到一半,一个熟悉又欠扁的声线懒洋洋传过来,“欧呦,这不是陆野苹吗?”
林则这几年也终于甩去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肯好好接手父亲的公司,像样了不少。
这次前来他还是在做采访,结束后又收了颜戚的消息来这盯梢,深怕这位冷漠无情的主又另寻新欢、远走高飞。
他朝着陆野苹吹了声流氓哨,尾声收得很漂亮,吊儿郎当气却又怎么都收不回来。
纵然在心底里谴责着兄弟的恋爱脑,他还是非常尽职尽责地经过盛嘉铭的许可后掏出手机拍照。
他慢慢挪动着寻找适合的角度,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不过对上这张脸,他心里就是有百般吐槽也实在说不出口。
陆野苹的双手头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下。
即使无人议论,陆野苹心底依旧不算舒服,钝化的手指如同上锈的机器,狰狞的疤如剥落的铁皮。
照片拍够了,林则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
他的指节放大了图片,着重观察陆野苹手部的烧伤,也不由得微微叹息。
曾经的绘画天才沦落至此。
纵然感慨万千,毕竟陆野苹只是他人生众多理想型的一个,如人生匆匆过客,要不是颜戚的嘱托,他都能忘记这档子事。
归根结底,还是谁被爱谁就有恃无恐。
林则一边沉痛为他兄弟祈福,一边又存着些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他自己也算是一饱眼瘾,又朝周围工作人员到处转了圈交涉,正想着跟盛嘉铭打招呼离开。
长腿刚跨出门半步,林则被擦肩撞得向后退去半步,下意识扭头看去。
矿泉水盖咕噜噜不知滚到何处,冰水自瓶口倒出,完全撒在陆野苹头上。
水滴晕染了衣服,水珠从发丝滴落。
林则瞳孔收缩,但是陆野苹反应却被谁都快,站起身盯着吕明哲:“好久不见?”
那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明显激怒了对方。
吕明哲情绪高涨,冷笑说:“你怎么还有脸说出这种话?多亏了你的福,现在我腕间的烫伤依旧会隐隐作痛。”
两人相对而视,面容上有些细碎的相似。
相比之下,陆野苹的气质更冷淡些,不复方才的温和。
吕明哲音量不小,此话一出便震住了所有人,周遭安静不少。
经常上网的人都或多或少从营销号上摄取过吕明哲伤疤的由来,作为他卖惨的符号,实实在在固了一波铁粉。
这个烫伤与校园霸凌挂钩,作为热门话题荣登微博几次榜首。
现在再与陆野苹挂钩,就变得相当有意思了。
林则眼皮一跳,反应过来身边有人录像,一字一顿地说:“全都停下。”
陆野苹眼神波澜不惊,似乎懒得给这跳梁小丑多做表情,他只是接过了助理递来的毛巾,“所以呢?”
“你初中时一边假意和我做朋友,一边又教唆混混打我,是故意的吗?”
“是因为我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还是因为我成绩比你好?”
“你……”吕明哲咬牙,他突然疯了似的向前扑,“你这个疯子,这么多年给别人当男小三很光荣?”
陆野苹侧身想要躲开,脑袋突然炸痛,长久的睡眠缺失与冰水浇头带来的后知后觉让他反应慢了半拍。
再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耳垂一阵刺痛。
尖叫声从助理的嗓中挤出。
鲜血在地上开出一朵花。
陆野苹捂着耳垂,指腹染上了湿润的触觉。
周围的喧闹飞速扰乱了他的思考,他看见林则一把推开吕明哲,大声呵斥周遭如沸水般涌动的周围人:“都让开,我是医生。”
盛嘉铭少见的黑脸,从桌上抄起玻璃杯直接掷在地上砸个稀烂。
强烈的碰撞声短暂凝固现场喧闹,他冷着脸,“全都安静下来,该报警的报警,该治疗的治疗。”
“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他抢了别人的未婚夫。”或许是太过激动,吕明哲表述混乱。
“吕先生,请你滚出去,陆野苹真当小三,你给杜漾当情人的事也同样不光彩。”
盛嘉铭这句话使吕明哲完全闭上嘴,他不自觉的颤栗,想起了杜漾叮嘱自己的话:“惹谁都不要惹盛嘉铭。”
惹不起。
盛嘉铭完全不是惹得起的对象。
可到现在,他依然被愤怒和嫉妒燃烧,难免不狠厉地想:为什么陆野苹身边总有人帮着他,凭什么自己只能作为陆野苹的替身站在杜漾身边?
陆野苹捂着耳垂的手按的很紧,眼神失焦,喊声没有得到回应,林则一开始还没拉开他的手,也不敢动他,飞快给颜戚打去电话,描述整件事情。
颜戚签字的钢笔在纸张上划过一道锋利的长线,他的嗓音细细听下不复往日的宁静。
“他这个状态好像挺糟的,我也不敢动他,喊他也没有反应。”
“给他接电话。”
林则恨不得把手机直接贴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耳朵边。
痛觉带给陆野苹的反应反而不大,他整个人混混沌沌,眼前的世界慢慢扭曲,溃败不堪。
慌乱中,他的眼睛静静注视着逐渐浮现的人影。
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甚至无人知道他在犯病。
电光火石间,混杂着脚步声的男声劈开了混沌的世界,他猛然惊醒,仿佛抓住一线生机。
“小野?别怕。”
“我马上来了,你跟着林则去包扎。”
在这一刻,陆野苹突然醒了,止不住颤抖。
他的手慢慢松开,难看畸形的手染着血红。
和当年削笔刀刺中的伤疤一模一样。
过去的记忆渐渐浮现,多日不见的恶魔靠在耳边轻声低语:“你以为你会忘记吗?”
我忘记不了的。
我根本……没打算活到忘记的年龄。
陆野苹茫然的想。
电光火石间,林则听见他很轻的声音:“你不是……想要让我死掉吗?”
“为什么又让我活下去。”
兵荒马乱过后,姗姗来迟的颜戚来到后仿佛让陆野苹终于拥有了靠山,安安心心接受了治疗。
和从前一样。
受了伤要等到颜戚来了。
病房入眼皆是纯白,很久不观察,颜戚突然发现陆野苹眼下的乌青。
他还在沉睡,守护者伸手抹去了他滑落眼角的泪珠,抹开一片湿润。
“梦见什么了呢?”
他站在床边,小声询问。
出了门,颜戚脸色终于沉了下去。
林则素来不正经的态度终于迎来了转变,正色问:“接下来呢?”
颜戚抽出烟,猩红的火光在指尖徐缓燃烧,点亮了瞳色,却没有点亮眼底深潭。
“查出来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