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列车马,所有人寂静无声,缓缓靠近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城。
冬日的寒气在一瞬扑面而来,雪花自苍穹中不绝落下,下得愈发大了。
阮梦音双目微垂,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绞在了一起。
在过去十六载,许是身后没什么人,阮梦音做事从不瞻前顾后,就算是自己会感到害怕的事,也会快刀斩乱麻式解决。
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她宽慰自己到。
“阮小姐,后宫到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会领你进凤仪宫。”柯九思下马朝着马车拱手道。
马车里传来一声“好”,阮梦音弯腰走了出来,第一眼入目的便是巍峨的宫墙,宫道蜿蜒绵长,目光所至无一不雕栏玉砌,龙凤意象在屋檐、琉璃瓦上随处可见。
到皇城了。
阮钦明立刻走上前扶阮梦音下马车,还低声说了一句“别怕,兄长在此地等你出来”,随后将阮梦音托付给前来迎接的掌事姑姑
“有劳兰雪姑姑了。”
兰雪给阮梦音行了礼,转身向阮钦明说道:“阮少尹放心,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会为难阮小姐的。阮小姐,随奴婢来吧。”
兰雪见到阮梦音第一眼便知,皇后娘娘一定会喜欢她的,原因无它,只因皇后娘娘喜欢好看的人和物件,这阮小姐天姿姣容,定能夺得娘娘欢心。
兰雪将阮梦音带到凤仪宫的正厅,阮梦音每落脚一步,都落在由汉白玉打造的地面上。
“皇后娘娘,奴婢已将阮小姐带到。”
“是梦音来了吗?”皇后杨光楣自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后走出。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阮梦音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庆幸昨日孟司赞要求严厉,今日不至于在礼节上出错。
“快起来吧,我唤你阿音,可好?”杨光楣眉梢微挑问道,她看见好看的人就忍不住想亲近。
“当然可以,皇后娘娘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原来皇后如此随和好相处,阮梦音下意识松了口气道。
“阿音来,我们坐下好好聊聊。”皇后娘娘牵过了阮梦音的手,这双手并不似她平日接触到的那些京城贵女们的双手,白玉柔夷,润如羊脂。
她恍惚了片刻,牵着阮梦音的手抬高细看。
这双手,竟是生了不少茧子,手指略微粗圆,皮肤更称不上细腻,反而摩挲起来稍有些粗糙,杨光楣一眼便知,这是一双干惯了杂活的手。
“孩子,在外这么多年,过得很辛苦吧。”皇后眸底划过遗憾。
如果阮梦音没有被掳走,自小养在太师府,想必整个太师府、甚至皇宫会将她教导得很好。
“没什么辛苦的皇后娘娘,我每日过得都甚是充实。”
“哦?你在民间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提起这个,阮梦音精神亢奋起来,如数家珍开口道:“这些年做过不少行当,戏场艺人、丫鬟、药童,拆散......”
她急忙止住想继续往下说的“拆散女子们不如意的婚事”,此差事是她和唐圆的秘密,若说是做媒婆倒还像样些,可拆散别人的婚事,恐太过离经叛道,皇后娘娘想必也无法接受。
兰雪姑姑在一旁听得眉头深皱,这阮小姐过得甚至不如宫里的许多宫女,然一脸乐呵、不记苦的样子倒是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暖进人心头了。
“竟如此丰富?全京城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劳碌的小娘子了。”皇后打趣道,看向阮梦音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
“怕是已经赚了不少银子了吧?”皇后追问道。
阮梦音又不自觉挠了挠头,头上插的珠簪晃动,发出清脆的轻微声响。
她羞赧道:“是赚到过不少银子,不过怕是加起来放在娘娘面前还不够看的。”
皇后执掌中宫,还对阮梦音之前过得市井生活如此感兴趣,是出乎她意料的。
一位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一位是流落乡野多年的民女,就算恢复了身世,仍时常因为对达官贵人的生活感到陌生不时忍不住露怯。
两人对坐聊了许久,从阮梦音住过的屋舍到她这么许多年做过能说出来的营生再到自己认的妹妹唐圆,阮梦音能感受到皇后对她的一切充满了兴趣与好奇。
可令她不解的是,这种好奇究竟从何而来呢?
趁阮梦音低头看眼前茶盏的功夫,皇后朝兰雪那看了一眼,兰雪立刻会意离开宴客厅亲自去取什么东西。
很快,兰雪双手捧着一个锦红缎盒走至皇后身边。
皇后端起缎盒,打开盒盖,盒子正中放了一块红沁透雕龙凤戏珠纹玉佩。
此物做工精细,颜色特别,花纹看似复杂实则甚是精致大气,用料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玉石,清透无比。
“阿音,你一朝归家,本宫初见你甚是欢喜,这是本宫备好了多年的礼物,今日总算送到本人面前了。快收下,就当是庆贺你归家的礼物。”
皇后亲自将锦红缎盒轻轻放到阮梦音手中,将她曲着的手握紧这一缎盒。
随后,生怕阮梦音要推拒,竟索性装累,挥挥手让兰雪将阮梦音送出去。
阮梦音见状有几分哭笑不得,行礼谢过皇后娘娘便起身随兰雪一道出了会客厅,准备离去,寻阮钦明一道归家。
“兰雪姑姑送到这便好,天这么冷,快回去吧。”行至凤仪宫门口,阮梦音谢过兰雪姑姑,孤身一人出了凤仪宫。
只身走在宫道上,阮梦音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以前偷偷摸摸在暗中做探子习惯了,实在不擅长在光明下与位高权重的长辈相处。
整条宫道一片寂静无声,阮梦音忽地笑了,思及什么,面露狡黠,放下手中的锦红缎盒,开始自己动手拆头上的珠钗、簪子,花里胡哨的簪花。
此生唯一一次戴了一头的饰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上午了,终于让她找到机会给自己减负了。
片刻功夫,阮梦音便腾不出手再拆那些饰品了,叮叮当当在斗篷上挂了一溜,整个脑袋又恢复了以前素淡的样子,舒服多了。
恐怕此时只有放一面铜镜至她面前时,才会发现,原来精心梳成的发髻早已东一撮,西一缕,更甚还有似针棒竖起来的,早已没了形状,说是蓬头也不为过。
大风携卷雪花从宫道吹过,阮梦音仰头,伸出手企图接住漫天的碎琼乱玉。
一阵杂乱的脚步打破了这场静谧,阮梦音目光低垂茫然地向正前方看去,风雪中远远出现一行人。
被簇拥正中的男子身形极为欣长,隐约见其穿一身鹅黄色镶金长袍,乌发被嵌玉银冠束起,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只可远观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视线偏向他身侧,跟在他身旁侧后的不正是自己的兄长阮钦明吗?
阮梦音在心中默念,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皇宫,随便拎出一位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大雪纷飞的天气,怎的还有人在外面摆如此大的阵仗。
心里怨念着,阮梦音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离得愈发近了,然阮梦音的心也愈发凉了,扯着脸挤出一个笑。
然她定睛一看,这被拥簇在正中的男子,不正是西街市集里,替她作证的公子?
阮钦明瞪大了眼睛看向正前方的阮梦音,不忍地捂住自己双眼,鼓励了自己须臾,又透过指节缝看向阮梦音,梦音这一头造型是?
阮梦音沉默地行了礼,默默地走至阮钦明身旁。
阮钦明反应过来,立刻介绍道:“梦音,这是太子殿下。”转过头半捂着脸不出声问她什么情况。
“梦音?钦明,她便是你妹妹,阮梦音?”简玉笙显然也认出了阮梦音,是那位馄饨摊上黑色劲装的姑娘。
如今倒是换了全然不一样的装扮,纵使头发凌乱,然有的女子就是越素越好看的,阮梦音就是这样的女子。
“是,小女阮梦音见过太子殿下。”简玉笙不打算点明更合她意,她确实瞒了不少事,当是为自己铺就后路。
阮梦音抬头大胆地细细打量起简玉笙,身姿仿若修竹不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下颌线棱角分明,更难得的是,身上毫无浸润官场的腐朽气息,反而浑身散发着清疏温润的气息,称得上翩翩少年郎。
太子殿下竟生得如此好看,比她以往见过的男子都更为俊俏。
简玉笙察觉到阮梦音胆大无畏打量的目光,视线投注到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两人四目相对。
四周静默,雪花欢舞着在空中飘飞,不停地轻轻落在两人肩上,明明簇拥了一行人,绵长的宫道好像只剩下了简玉笙和阮梦音两人。
简玉笙抬手召柯九思近身,将他手中替自己备的金丝薄烟羽缎斗篷递给阮钦明,下颌侧了侧阮梦音,这是让阮钦明替妹妹把斗篷披上的意思。
随后开口道:“钦明,我自去拜见母后,你带妹妹归家吧。”
“谢过殿下。”兄妹二人一齐说道。
阮钦明抖了抖太子的斗篷,轻轻为阮梦音披上。
简玉笙一行人转身要往凤仪宫去,忽然,太子路过阮梦音时,竟鬼使神差地将斗篷后的帽子掀起来盖在了阮梦音头上,正好遮了那一头乱糟糟的乌发。
然斗篷是照太子身形所制,对于阮梦音来说宽大无比,太子殿下这一盖,将她的整张脸都盖进了斗篷的帽子里。
大雪纷飞,阮梦音只觉不愧是太子殿下的斗篷,料子极为保暖,身子一下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