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我没属官吗,以后你就是了,”云阳公主丢下句话,转头便离开了:“回头继续往前走两步,常卿在那等你呢,以后我会派人告诉你,你要做什么。”
林暄被公主突如其来的许诺弄得发懵,呆在原地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直到眼见着公主骑马扬鞭的身影消融于夕阳中,她方才回过神来,转头朝着反方向走去。
所谓祸福相依,莫非自己竟真因祸得福了?
不知是因为刚刚摆脱危险,还是因为得到了突如其来的机遇。林暄的心跳得猛烈,眼睛有些发花,连脸也有些发烫。
对于这代女孩来说,为官愿望已愈发接近天方夜谭了,以至于林暄也渐渐淡忘了。
这么多年来,林暄都为自己能在所剩无几的女学里读书深感庆幸,早不敢奢想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如今……
林暄抚了抚自己袄子外的破旧补丁,那粗粝的麻线挡不住西北冬天的寒风,却磨得指尖扎刺刺得难受。
就算公主祸国的谶言是真的……似乎也无所谓。做个遗臭万年的佞臣,总好过当温饱艰难的百姓吧?
“林暄!”李知白正在前面牵着马,见她又不知在为什么事愣神,连忙招手招呼道:“快过来,公主让你明儿一早就出城。”
朋友的话打断了林暄展望未来的思绪,她清醒过来,快步跑了过去。
“公主要我去哪儿呢?”林暄一屁股坐上了马车,对知白问道。
“重庆府,”李知白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道:“她会让你去沈中丞的家学里上学。”
“沈中丞的家学……那里竟还让女子入学吗?”林暄有些诧异。
“这是沈大小姐的功劳,”李知白边抓着缰绳御马,边跟林暄解释:“她叫沈常仪,是豫王的未婚妻,这是个厉害角色。她小时候为了能跟兄弟们一同入学念书,曾足足跪了一宿,这才逼得沈大人答应。”
林暄并不理解她的行为,只好不再多言了。也正是在这沉默的档口,她方才发现车厢的角落里还躺着一封信。
林暄向前探了探身子,俯身捡起信件,便见信封右下角正印着一方“旷哉坎德”的印章,上书“弘往”二字,而中间则写了“川东书院山长敬启”。
“弘往便是云阳公主的台辅吗?”她问道。
“对,她名讳商溟。”
商溟……这不算什么好名字。大海水乃癸水,实在阴气太重,坎卦又是重重艰险之象,徒有刚中之德,难伸光明之志。
林暄思忖着,小心翼翼将这封信收到了怀中,终于问出了她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小白,公主到底让我做什么啊?”
“她需要你抓沈中丞的辫子,最好再能让沈大小姐与她搭上联系。”
林暄闻言心惊,小心道:“公主这也太心急了,若豫王势衰,她做这些有什么用?”
“狡兔死,走狗烹。她若不提前准备,到时岂不任人鱼肉了?”李知白解释道:“再说了,真重要的事,她能让你去?”
好吧,如此倒也说得通,只是这件事……未免有些难办。
且不说作为四川省的布政使,沈中丞久居成都,并不会在重庆府呆多久。就算他真来了,自己一个家学学生,还是女学生,如何可能与之接触呢?就算接触,他的把柄哪儿有这么好抓?
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便在那位沈大小姐了。
林暄打了个哈气,心觉困倦,干脆撩起窗帘吹吹风,不再想这些事了。
暮时的南郊笼罩在红彤彤的夕阳下,一扫白日里的阴霾,意外的天朗气清,倒是颇有乐游原上的意境。九月的凉风还未如刀,吹到林暄的脸上只有清爽之感,沁人心脾。
她扬起下巴迎上西风,心里觉得畅快了些。
“诶,现在南方中天应该是室宿吧。”
“对,再过几天就是危宿了。”李知白熟练地答道。
听着她的回答,林暄忽然有些心惊。她缓缓放下窗帘,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
“说起来,我还真有个问题,”林暄拉开车帘,认真地与知白问道:“你们墨家不是速来讨厌朝堂污浊吗,怎么会与他们有瓜葛?”
“你们不清楚这些事倒也正常,”李知白道:“陈朝开国之前,墨家便与太祖有过些瓜葛,那时候太祖也曾发现我们威胁我们必须为其效力,但彼时钜子不肯与之苟且,干脆隐居山林,使得太祖怀恨在心。因而自那时起,我们便一直被朝廷通缉。现在我们之所以与公主合作,也不过是希望朝廷不再抓我们罢了。”
林暄思索片刻,追问道:“那你们墨家只有你会观星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李知白完全不能理解。
“你不会在怀疑那老道是我们的人吧?这怎么可能,”她在懵了片刻后,立刻给了林暄斩钉截铁的答案:“我们不信天命,只求格物致知罢了,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国运之类的混账之言。”
林暄皱起眉头仔细思忖了片刻,却也只好放下车帘,默默坐回去。
她并不信任李知白的牵强回答,可一时又找不到具体的证据。
然未几,知白急促的“吁”声便打断了其思绪。随着马车的急停,林暄的身子不免前倾,险些跌了个踉跄。
虽然身子不再稳当,可林暄的头脑却十分清醒——看来,自己的疑惑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赵师姐?你怎么来了?”李知白似乎非常惊讶。
林暄悄悄掀起窗帘看起了外面的情况,便见前路突然出现了几个衣着朴素的人,他们骑在马上死死拦住了知白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是个身姿轻盈,装束干练的女子,她便是墨者赵孚嘉。此刻,她正颇为焦急地对李知白说话。
“知白,不要再往前走了,”赵孚嘉道:“豫王的人便在前面,若你过去,他恐怕会对你不利。”
“他为什么要对我不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知白懵懂地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赵孚嘉自知与她解释不清,只好道:“钜子命我们前来,一来便是要与豫王接触,二来便是要接你赶紧回重庆府。现下情况有变,你千万不要再联络云阳公主了。”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
原本林暄只是因墨者会观星而怀疑谣言与他们有关,而现在则板上钉钉了——如李知白所言,墨家只想获得一个合法地位,那么至少短期来说,与豫王合作显然优于公主。
因此,现在的钜子已经改了主意,决定直接联系豫王。而投名状,便是那个一石二鸟的谣言。
经此一事,太子背上了造谣之恶名,而公主就算被澄清,也难免受谣言影响惹人怀疑,唯有豫王独善其身。
确实是个不错的伎俩,可惜对墨家而言,不过是为他人做傢衣。
“你们出卖了公主?”李知白也已然明白了现状,怒道:“墨家人为守诺言死不旋踵,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
“知白,”赵孚嘉见她如此,软了语气安慰道:“此事我们也无可奈何,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身不由己啊。”
李知白闻言还想争辩,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泄下气来。然而她确实不愿背叛商溟,故迟迟不肯给段宏一个肯定答复,只是默默耗在那里。
林暄见此,便知须得自己摆平此事了。
“赵小姐,你这话怕是不实在吧。”
赵孚嘉循声望去,便见林暄掀开车帘,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事与你没关系吧,莫非,你是云阳公主的人。”不知为何,赵孚嘉看着人她那张笑脸便觉得不舒服,因此她的语气也不太好。
“之前不是,现在确实是了,”林暄从不在意别人的敌意,只是边说边干脆下了车,仍笑道:“不知赵小姐可知我为何被太子请了过去?”
“自然是因为谣言之事,他怀疑你是公主一党,想要对你下手。”赵孚嘉斩钉截铁。
看来,这群墨者还真是没有脑子。
“当然不是,”林暄冷笑道:“赵小姐,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居然以为太子闲得没事与我一个算命的计较。我告诉你,他们抓我是因为知白。”
闻言,赵孚嘉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立刻有了变化,小心问道:“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错,”林暄抱起双臂,故意拿出气势:“豫王绝不如你一般愚蠢,竟对此事毫无觉察。赵小姐,不如你来猜猜,若太子真以私结兵马的罪名弹劾对豫王,他会不会丢车保帅?”
听到“丢车保帅”四个字,原本恼怒的赵孚嘉面容一滞,登时被心中涌起的忧虑浇灭了火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们素来行事谨慎,怎么可能暴露?”赵孚嘉仍然将信将疑。
“我只问你一句话,”林暄盯着那人的眼睛,严肃道:“你们是不是派和光镖局的伙计把谣言传给太子部下,再引诱他们传播的?”
“……是。”
一旁的知白闻言大惊,这才明白林暄此前的问话并非胡言乱语。而赵孚嘉也才意识到她们的所为有多么粗糙——哪儿有镖局伙计会懂天象,这岂不就是惹祸上身。
林暄见她面色发白,便知其已然明白了情形,继续道:“赵小姐,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一定明白。退一步讲,就算豫王真有本事保住你,未来也没有理由违背祖制留你们活路。”
“可豫王都答应过我们了,我们若不惹事效忠于他,他杀我们岂不是多此一举?”赵孚嘉泛起倔来,开始胡搅蛮缠。
“连素来信守承诺的墨者都出尔反尔,豫王的答应又有什么效益呢?”
林暄轻飘飘一句话,便刺得她哑了火,只得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见她终于没话说了,林暄便继续道:“赵小姐,恕我直言,不要背叛公主,这是唯一能保全墨家的方式。我言尽于此,至于其中利害,还望公子再多琢磨琢磨。”说罢,林暄转头就要上车。
“那公主呢?”心急的赵孚嘉顾不得许多,只得抹开面子叫住林暄,追问道:“公主难道就不会丢车保帅、兔死狗烹了吗?”
“当然不会,”林暄回头,对着满头雾水的赵孚嘉解释道:“原因很简单,公主需要你们,而豫王不需要,这回你明白了吗?”
“我们明白了,”李知白抢先应下,帮好友劝起了赵孚嘉:“师姐,云阳公主就是因为我们才能在豫王面前说得上话,如今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保我们。就算日后豫王登基,她这样有野心的人也需要我们的支持对抗豫王。可豫王怎么想,谁又说得清?”
赵孚嘉虽然顽固,却不至于连这个弯也转不过来,只得无奈道:“好吧,可是我刚才说得不假,豫王真的要来害你,知白,咱们必须赶紧回去。”
这倒有些难办,可娘还在城里,若自己不回去,她又该怎么办呢?
“小姐,你方才应该是偷偷潜入豫王后院探听到的吧?”林暄问道。
听她这句话,赵孚嘉惊得下巴都掉了:“你怎么知道?”
林暄笑了笑,道:“方才我看了一下你的面相,你神急目敏,身轻如飘,是盗者之相。加之狮眉上翘,为人仗义而性情火爆,可见还是个侠盗。豫王必不会轻易散播这种消息给你,因此,八成是你偷偷潜进去看到的。”
“好吧,看来这些歪门邪道还真有些准……”赵孚嘉吃了她的恭维,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赵大侠,”说着,林暄又挂起一张不怀好意的谄媚笑脸:“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卦不落空,相面亦然。她可不会平白无故为别人相面,不图财,也要图些别的东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