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会有……”
那叠纸,正是墨家的地道图,整个洞寨的每个出口、每处机关、甚至所有墨家典籍和研究成果的所藏之处,也都在其中标记着。
她们是怎么拿到的?他分明并没有把这个给知白看,又长期将她外派到长安经营镖局,按说她并不可能画出这些。
“是啊,我怎么会有呢?”商溟笑着从他手中将这份地图抽了回去,道:“这是赵孚嘉从豫王那偷出来的,你觉得凭着这个东西,就算你真保他当上了皇帝,他能给你们留活路吗?只有我,才需要在豫王登基后继续保你们。”
“豫王对你多加提防,你怎么可能拿到这个。”钜子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木然地诡辩。
“哦?”商溟见此,便继续逼问了起来:“那你觉得是我从你们总院偷来的?且不说你们这边有多少机关,就按时间来说,我和常卿都是刚来这边,你想想,这可能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从豫王府拿东西容易,还是从你们这儿拿东西容易。”
见钜子眼神中隐约有些怒意,商溟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应验了。
“可是……可是知道墨家现状的只有段宏,他总不可能背着我把这图给豫王啊。”
的确,的确。除了他以外,只有他最信任的大徒儿段宏有这份地图,也正是段宏劝他与豫王接触的。
但是他有什么理由做这些事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板一块,你们墨家的没落真是因为汉武帝吗?明明是你们自己一分为三。钜子,你太蠢了,蠢就蠢在你没有自知之明,”商溟见他如此,便不再过多纠缠了:“好好琢磨琢磨吧,仔细想想你的大徒儿要劝你去与豫王接触。”
说罢,商溟便拂袖而去了。
攀过陡峭的天坑危梯,她得意洋洋拂去身上落叶,终于稍松了一口气。此前林暄虽已与墨家周旋良久,可她毕竟不敢保证钜子是否会出尔反尔,这事终归还得自己亲自出马,彻底打消钜子反抗的可能。
无论钜子把这事如何归因,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拥有这张地图便足够了。
失去地利优势,墨家便毫无自保可能了。商溟知道,此前钜子之所以敢与豫王纠缠而不怕被兔死狗烹,不过是因为有地道保护,豫王真要清剿怕也难办。
可现在,他们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总院内,钜子来回踱步,百思不得解。他急忙命手下找来段宏问询,而段宏也正是此时才发现地图失窃。
“师傅,”看着钜子愤怒的样子,他连忙劝道:“我也不知道这地图是何时失窃的,但若说猜测,您不觉得赵孚嘉有些可疑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钜子这才发现事情的另一重可能:“你是说,赵孚嘉倒戈公主,将你的地图偷了出来,而后交给公主让她诬陷你?”
“您应该明白,除了孚嘉,怕是没有人能从我这儿偷出地图。”
是啊,神偷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钜子闻言,却略略松了一口气:“她若如此不听话,除掉便是,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墨者,为师担心的是你,若连你也背叛我,我可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段宏可是他心里认定的继承人,他必须绝对忠诚。
“您放心,”段宏作揖道:“徒儿永远记得师傅的教诲之恩,绝不行欺师谋利之事。”
钜子看向自己年轻有为的徒儿,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小偷果然是小偷,它们这些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如今早点暴露也好,为师定要替你清理门户。”
见钜子如此发狠,段宏却是心有不忍,不免道:“可老师……她毕竟有功与墨家,何况现在我们都已经决定专心忠于公主,若是杀了她的人,岂不受害?”
钜子闻言有些恼怒,冷哼一声道:“不必害怕,公主如此费劲笼络控制我们,不就是因为离不开我们吗?她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哪里会因为这么一个人放弃我们。”
见他如此笃定,段宏也只好不再多言:“那么,师傅打算如何处置她?”
钜子浅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宏一眼,眸中再不复方才的一丝温馨。
“快马加鞭将我拿瓶珍藏的好酒,送给她。”
段宏瞳孔皱缩,愣了片刻才小心道:“您是要……”
“毒死她。”
……
川东书院内,林暄已做好了第一天上学的准备。昨晚在她与同窗们聊天时,她已经打探到这个老师负责教授八股文写作,是个最严厉的老师。
这对她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林暄常年在女学中学习,从没学过八股文的写作,也不知那老头会不会气得把自己赶出教室。
“俨君,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林暄一边将东西朝温厉言的书箱里塞,一边道:“那老头要是为难我,你千万要提醒我啊。”
“没问题,但你干嘛把东西塞我这儿啊?”厉言有些不解。
“呃,我这不没书箱吗……我帮你拎着,做你的书童,如何?”林暄笑道。
温厉言听了也不免笑了起来,道:“如此甚好。”
一行人就这样说笑着到了学堂,一进去,林暄便明白了为何这里竟允许女男同学——女生所坐的区域竟被一圈纱幔淡淡围住,遮得连讲台也看不清楚了。
真麻烦,还是女学好啊。林暄一边掀开帘子坐进去,一边暗自感叹。
不一会儿,林暄便模模糊糊见一个佝偻着的老头走了进来,那人手上拎着条厚厚的木戒尺,看着便颇为唬人。他刚一进门,屋中喧闹着男生们便立刻安静了下来,看来大家果然都很怕他。
“惊时,你不用太紧张,”谢宁撄看林暄一直盯着老师,以为她害怕:“老师其实不大管我们女生的,毕竟咱们也不能考科举。”
“如此甚好。”林暄笑着应了一句,心里却波澜不惊。
跟前几天被劫持的恐怖状况相比,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二人刚说完话,老头便用戒尺敲了几下讲台,砰砰的响声吓得林暄一激灵,连忙乖乖坐直,目视前方,听那老头絮絮叨叨说起了话。
按照老头的指示,林暄平生第一次读起了八股文。此文乃朱明王夫之的经典之作,堪称楷模。可在她看来,此文文辞虽称得上通顺优美,意思却并无什么创新之处。
这并不是林暄感兴趣的东西,只匆匆扫了两眼,她便开始走神了。
林暄撑着脑袋用毛笔蘸了蘸墨,装作写笔记的样子在书上瞎画了起来。被老师讲课声充斥的学堂密闭暗淡,只有窗户处有几缕阳光温柔地铺下,窗棂上,有只肥嘟嘟的麻雀被光芒投出了剪影。
南国的风水真养人,连麻雀都这么肥。林暄笑嘻嘻看着麻雀蹦跶,一时忘忧。
“帘子里那个人是谁?”
闻言,四个姑娘都连忙抬起了头,却发现那老头举着戒尺,正指向了林暄坐的位置。
大爷的,真倒霉。
林暄被迫站起了身,赔笑着朝老头作了一揖:“老师好,晚生林暄字惊时,是今天刚刚才到的书院。”
“嗯,”老头的应声有些怒气:“刚刚我说,王船山这篇文章妙在何处啊?”
“钩略点缀,以达微言。”还好老娘还留了一只耳朵,要不真要完蛋了。
“说清楚点,”老头似乎故意在挑刺:“勾略在哪,点缀在哪,又达了什么微言?”
林暄闻言怔了一下,悄悄看向了身旁的温厉言,却见她蹙眉摇头满脸疑惑,似也并不知晓。
“老师,您刚才没有讲。”她坦白道。
“没讲你就不能说了吗,我讲了这么久八股文,你就不能自己琢磨一下吗?”老头虽然个子干瘪,声音倒是巨大,这一嗓子着实吓了林暄一跳。
“是。”
没办法,对这种人只能忍让,就当是遇到某个神经客人了吧。
林暄边斜眼看着温厉言给自己的指点,边说道:“王船山入题便发五问,阐发《书》终孝与政之要义,此勾略,正文四股以具体事例对照阐述,说明孔子尊一家礼法而不出仕的正确之处,此点缀,收束承圣人之言……”
“胡说八道!”老头阴着脸听了半天,终还是打断了林暄的话:“这个山长也是越来越不会当了,怎么没事干又搞了个女学生进来,你们又不考学,脑子又笨,来这儿耽误时间干嘛!”
?
沈常仪还坐在这,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林暄并不恼怒,只觉这老头真是古怪。她看了看周围的女生,却见温厉言与谢宁撄具有些战栗,独沈常仪淡定地翻着书,仿佛一切都与之无关。
她突然便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然不待细想,林暄余光便瞥见一东西高速朝自己飞来,她抱着头连忙闪身,便听“哐”得一声,竟是戒尺被纱帘阻挡弹到了一边的地板上,惊得麻雀连忙扇着翅膀飞走了。
“你又瞎看什么呢!给我滚出去。”
林暄闻言,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回头朝门外走去,而是站定在原地看着老头。
“你……你出来看什么?不服气吗?任你是谁家孩子,我都是一样的话,在我这儿都得乖乖听话。”老头皱巴巴的脸已然通红,看上去颇为滑稽。
林暄便真的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见林暄如此反常,老头的气势矮了些许。
“老师,如果我猜的不错,您下课就要去找山长说,要开除了我吧?”她的眼神颇为锋利,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老头。
对这种拿定了主意害自己人,忍让没有意义了,唯有闹清真相,方可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