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似被说中,呆了了片刻方才尴尬咳两声,道:“是又如何?你这样的学生本来就不该收。”
林暄冷笑一声,却刻意回头对沈常仪发问:“沈大小姐,您说呢?”
沈常仪闻言徐徐抬头,不急不缓道了句:“惊时,恕我无权干涉这些事,要不然,你还是跟老师道个歉吧。”
“哎呦呦,这您可妄自菲薄了,”林暄完全不因其波澜不惊的外表动摇自己的判断,反而更阴阳怪气道:“道歉有没有用,沈大小姐心里还不清楚吗?”
要说这事跟沈常仪没关系,林暄打死也不信。能来川东书院读书的学生,无论女男皆是非富即贵。若不是有其它人在背后指使这倔夫子,他再严格,哪儿敢当着沈常仪的面说这样羞辱女人的话,又哪儿敢轻言开除。
而且,若是沈中丞本人想要自己走,那他必不用如此大费周章,自己甚至根本来不了这里。只有沈常仪这种没有太多话语权,但又不希望沈家出事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昨日林暄便觉得此人不大对劲,如今看来,她八成从自己一到便猜出了自己不怀好意。
嘿,真是个老阴鳖,啊不,小阴鳖。
“住口,你攀扯沈大小姐也没有用,”夫子敲了一下讲台:“你现在就给我出去,要不然这课我就不上了。”
“那要不然……晚生留下,您请辞?”林暄心里不痛快,干脆又笑嘻嘻阴阳起了夫子:“晚生略懂些相医之术,今日观您形容枯瘦,脾气火爆,八成是肝郁成疾,恐是平日休息不足、操劳过度的原因。想来还是您告老,晚生留下更两全其美。”
“你……!”夫子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气得直接站起身:“你真是冥顽不灵,赶紧给我出去!”
“是。”
吵架无益,现在要紧的是解决问题。
林暄干脆利落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但她并没有回到寝房或是闲逛,而是凭着昨日残存的记忆朝山长的书房走去。
昨日没见到山长,她便深感遗憾,毕竟既然商溟的信是寄给山长的,便说明此人除了愿意为公主效力。恐怕还自己在沈家家学的唯一战友了,如今自己落难,必须要找其相助了。
川东书院并不很大,林暄走了几步便到了地方。那是个青砖白瓦的独间小屋,门外修竹掩映,溪水潺潺,碧叶苍翠的海棠树旁,只有一座小石桥与溪外链接,看起来颇有些凄神寒骨的避世之感。
林暄见此,便知山长必是个避世清净之人。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从石桥外走进,又轻轻叩了叩被竹叶围挡的桐门。
然而当她的手与门接触时,却发现此门竟是虚掩着的,经此一点受力,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是谁?”
居然是一道女声?
林暄吃了一惊,思虑片刻后,却在门槛外深深一揖道:“晚生林暄,拜见山长。”
屋里的人沉默了片刻,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山长。”
听了这话,林暄才松了一口气:得亏自己没直接喊“夫人”,若此人真是山长,听她喊“夫人”必然生气;若她不是山长,听其言会以为自己的“拜见山长”是解释此行目的,也不会细究这句话。
一句话两头说,算命人的必备计俩。
“在山长的书房里泰然发问,不是山长还能是谁?”林暄胡诌了一个答案应付道。
山长对林暄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平静说了句:“进来吧。”
林暄缓了一口气,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屋中满是纸墨的清新香气,琳琅满目的书架让她一时炫目。靠窗的书桌旁,一个中年妇人安静地端坐于此,正平和地注视着她。
“晚生林暄,字惊时,见过山长。”林暄再次行礼。
“我一猜便是你,”山长笑了笑,道:“不必多礼,我叫王芾棠,是昔日白太后身边的御正女官,致仕后便被沈家请来做山长了。所以,我愿意帮助公主也不是因为效忠于她,只是看在她是白太后孙女的份上罢了。”
原是如此,难怪她能做到这个位置上。御正之职官居四品,与现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职责相同,负责起草诏令,实乃帝王宠臣。
但相对于司礼监秉笔,白太后时期的御正女官地位又更高一些,毕竟那时候太后遣散内阁,只留内尚书省女官参知政事,御正便相当于仅次尚书的次辅大臣,着实是炙手可热。
“没想到我还真能见到女官,”林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依我说,以您昔日的身份,做个山长都算是委屈了。”
“往日之事,不提也罢,”王芾棠浅浅一笑,直奔主题:“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见她如此直白点出此事,林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给了她听。
“你说得没错,”王芾棠直截了当地肯定了林暄的猜测:“你说的那位夫子名方晓,是沈中丞的授业恩师,或许也因此,他素来欣赏本就成绩拔尖的沈常仪。这么多年,他虽脾气不好,却也不敢作出这种过激举动,若说此番背后无人指使,那倒是很难说得通。况且,你这样子,的确太容易被发现异样了。”
林暄无奈道:“是因为我的装扮举止,都太像平民了吗?”
“除此之外,官话还说得那么标准,”王芾棠笑道:“长安的平民女子怎么可能有钱到这里上学,莫说心思深沉如沈常仪,就算是别的稍有些心思的人,都会看出你的问题。”
“我自己其实也知道,只是实在改不了,不过,公主大抵也没想让我乔装,毕竟谁能想到这沈常仪居然如此干脆利落,这哪儿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所为啊……”林暄小声吐槽着。
不过一想到是自己要来别人家害人,她的气势也不免矮了几分。
“要不然她有本事做豫王妃呢,这就是天生的弄权者,”王芾棠语气轻柔,似也对其颇为欣赏:“不过,你这事实在不好办。如你所见,我虽参加过女科也主持过科举,但毕竟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坐这个位置本来就不大服众。何况方晓又深得沈中丞感激,他若执意让沈中丞把你踢走,连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林暄想了想,又道:“那方夫子之前做什么的?”
“他一直不曾入仕,只是设杏坛讲学,不过他确实颇会教人写八股,手下学生好多都是官场中人。”王芾棠解释道。
“那您觉得,沈中丞对公主态度如何?”林暄问道。
“到还算敬重,井水不犯河水吧,”王芾棠道:“毕竟是豫王的亲妹妹,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既然如此,还请山长告知他我的身份,就说事关重大,需得问问沈中丞,”林暄转着眼珠,边盘算边道:“至于沈中丞,若您能给我机会与他见上一面,我或许可以劝他将我留下来。”
王芾棠看她认真琢磨的样子,不免笑了起来:“你倒是有主意。放心吧,既然你求到我了,我必然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至于沈中丞,他每年年底回来家学办一次清谈会,那时候倒是你的一个机会。”
“这太好了,”林暄看起来颇为自信,似乎笃定这个机会能够让她完成任务:“那沈中丞可有什么偏好?”
“他是心学中人,你若想得其欢心,必得钻研王守仁。”王芾棠对她道。
“多谢山长指点。”说着,林暄便拱了拱手,然她刚转身片刻,便又转过身来,欲言又止。
见这副模样,王芾棠心中了然,笑道:“你是想再求我教你学心学?”
“不至……”林暄搔了搔首,却道:“我还想求您教我八股文。”
“哦?”王芾棠眉峰轻挑:“你学这劳什子做什么。”
“我听说,考女官也是要学八股,我想学了以备后患。”林暄坦言。
王芾棠听她这样说有些吃惊,不免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这么多年没开女科了,却还做这些梦,你怎么就觉得未来会有机会呢?”
林暄低头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公主答应过我,我觉得,若豫王登基,她会争取这个机会。就算没有办法考女官,学学总没坏处吧。”
“好,我答应你。”王芾棠应得干脆利索。
林暄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终于放下心来,连忙长跪拜道:“多谢山长了。”
王芾棠见她如此,却起身绕开桌子,对林暄道:“既然磕了头,就不要叫山长了。”
“师……师傅?”林暄心有所动,却只敢小声试探。
听了满意的答复,王芾棠方才向前走了两步,伸手要拉林暄起来。
林暄直起身子,却不敢扶上她的手臂:“师傅,您为何要让我拜师呢?”
“因为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要当官的女孩 ,”王芾棠道:“若遇不到你,我平生所学便都要浪费了。”
林暄闻言沉默片刻,终于抚上王芾棠的手泰然起身。
“是,我会努力的。”
……
忙完一切,林暄终于抱了本经王芾棠批注的《传习录》回了寝房。屋中,余下三个姑娘都已用了午膳回到屋中歇息了。见林暄前来,温厉言和谢宁撄忙起身相迎,问道:“如何?山长是怎么说的?”
“无妨,她已经帮我解决了。”林暄虽笑着对温厉言和谢宁撄说着话,眼神却一直斜着沈常仪。
沈常仪还在看那本左传正义,头也不抬。
见她如此,林暄觉得甚是没趣,却又不甘默默憋着一肚子气,干脆直接走到啊了沈常仪的书桌前,对着她问道:“不知沈大小姐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常仪闻言,方才抬起头,微笑道:“这是自然,惊时能留下当真是好事。”
“惊时,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宁撄感受到了林暄的恶意,心里有些不满:“喏,你桌上的食盒还是含章见你没来得及去膳堂帮你带的呢。”
“呦,那可真是麻烦含章操劳了,”林暄笑着走去打开食盒,端详一阵子,道:“这菜样还真是精美,不愧是沈家家学的手笔。”
“你喜欢就好。”沈常仪淡淡说着。
温厉言见情形不对,便也来劝林暄道:“惊时,你还在为方夫子责骂你的事不满吗?他这人就是这样,我们谁都惹不起他。”
“俨君,那他怎么敢这样呢?你们可知道?”
“听说他是沈中丞的恩师,”温厉言入学多年,早知道了这些往事:“但这未必与含章有关啊,他生来便……“
“惊时,”沈常仪放下书卷,打断了温厉言,语气突然比平日里生冷好多:“若你一定要做这种无端猜测,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没有时间与你纠缠。那饭你愿意吃便吃,不愿意吃就罢了,敬请自便。”
看着她面色微红,似藏怒火的样子,林暄都忍不住怀疑了自己片刻。
就在她发懵的片刻里,谢宁撄说起了话:“惊时,你不该这样。我们与含章相处日久,清楚她的为人,她绝不可能做这件事。”
林暄见温谢二人如此维护沈常仪,心里居然有了一丝无助。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语气却还是尽力保持着体面与温柔:“是吗,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