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天色灰蒙,风急忽冷,同章殿内光线黯淡,未燃烛火。更黑暗处站着两名官员,绫罗品服,一色紫饰玉佩金,一色朱饰金佩银。紫服者神态自若,目不移视,朱服者难掩忐忑,眼角余光时刻注意。

    不远处上林木桌上摞着几排奏章,一只手慢慢翻阅着近前一本,因病弱而无血色至惊人。他的动作慢慢,声也慢慢,借着殿中仅有的光亮仔细察看,令人辨不出喜怒:“你说,新入宫的阳修仪,不祥?”

    紫服者一声不吭,在他侧身后朱服者小心抬眼,到底隔得有些远了,光线不明,实在没看出什么来,支吾道:“是、是禄厄司上下一致推断,陛下,我等认为......”

    他话没说完,破空声当头而来,“嘭”一声砸在他脸上,掉落脚下,帝王扔下的奏章打断他的话。朱服者顾不得其他,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跪下,不敢再言一句。

    “是幽阳君不祥,还是有妖人做事?”

    帝王冷冰冰的话语挑破上不得台面的冲突纠葛,直令朱服者脸色大变。

    “拖下去——按律查办,永不再用!”

    “陛下!陛下!”

    哀叫声被堵上了嘴,沉默宫卫涌进来带他下去,如同忠诚狼犬,令行禁止,关上殿门。

    紫服者神色不改,仍立于殿中。等喧嚣沉淀,这才开口。

    “陛下如何决断?”

    “是孤的宫中留不住她,要她一次次生事。”帝王闭目养神,淡淡道:“若非商妃心慈,早不容她。”

    “......”紫服者有些听出他话外之意,尚在意料之内。

    “正好,漱星院调查妍皇贵妃一案已有结果。宫中的暗鼠,该清理了。”

    “喏。”

    “姬婉仪之院,重新修缮打扫,莫要让孤看到一根杂草。听懂了吗?”

    “宜秉懂得。”

    “下去吧。”

    “喏。”

    紫服者行拜礼后,面朝帝王后退,临到玄关转身而去。殿门开合的光亮转瞬即逝,帝王坐于上林桌后,掌心覆在镇纸之上,手指摩挲着妖兽凸起的尾巴,耳朵微微一动,少时,一簇光悠然穿过似雾非雾的梅兰竹菊,落入帝王深无波澜的眼睛。他意味不明: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一声女子的惊叫乍然响起,欢呼雀跃,她似乎跑着去叫谁,鞋底踩在石砖上的声音带起雨滴:“姐姐、姐姐!下雨了!下雨了!”

    楼犀兰半躺榻中,神情倦怠,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下意识握紧手中物什,拯救了险些随着她失力将要滚落的书卷。乌溪从垂帘外进来,见她已醒,脑袋转向别处寻找声音来源,上前笑道:“相司,那是左偏殿淞婉良淞相司的声音。她性子活泼,少不更事,一向又与灵妃殿下极好,行事便自由了些。”

    “她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东华宫之前,从无主人......相司您入主东华宫不久,想来淞婉良并未习惯,今日才会这般。此事过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楼犀兰沉默片刻,合上手中书卷,摆在榻边:“若我没记错,这位淞相司,当是安宁八年入的宫。深宫四年,还能有此灵动,实属难得。”

    即便楼犀兰是第一次入宫,她也晓得。宫中女子大多善变,她们善变的原由无外乎事关家族、妃嫔、陛下,可怜可悲,可泣可叹。远的不说,近的本朝,先帝纵情,宫中女子明里暗里手段尽出,最后养蛊般决出胜负,徒留哀歌,天下人士津津乐道,莫不知晓。

    当今这位陛下的后宫,却能有这样的女子安然而活,性格未变,足够说明甚多。

    “灵妃,当是好相与之人吧。”楼犀兰沉思。

    “好与坏,要看相司想怎么定义了。”乌溪犹豫一下,“不瞒相司,陛下宫中的女人,要说个性,不失个性,要说性情,这便要各花入各眼了。”

    乌溪低着头,显然知道自己话中有诸多逾越,但她还是说了。

    “......”楼犀兰盯着她,良久歪了歪头:“难为你了,要你这样的性子与我说这些话。”

    “相司......”乌溪心里一惊,紧紧绞着手。

    “还记得前天晚上我说过的话?”楼犀兰并未有追究之意:“你维持本我也好,还是想寻求改变也罢,在我面前如何说,说多少,都可以,我不会怪罪于你。记住了?”

    乌溪沉默,而后行礼:

    “记住了,相司。”

    楼犀兰轻“嗯”一声。

    她没再管起身的宫侍,反倒靠在榻边隔着不近的距离,和一块半圆形的模糊玻璃面往外看,耗费了一番功夫到底没看出什么来,眯着眼睛徒增出不知其意的感慨:“乌溪,看见没有?人心就如这毛玻璃,空是一场镜花水月。纵然贴上去看,估计也看不真切。”

    乌溪闻言顺着楼犀兰的视线去看,她所在位置比之榻上之人更远,哪怕她特意睁大了眼睛,认真观察,果然也是什么都看不明白。

    她嘴唇微动,又不知该应和些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好在楼犀兰没将时间折在这件事上,她好像不过是随口一言,也不要谁人接话,抚了抚鬓角,摸到几缕未压严实的发,转头下了榻:“午膳时间是不是要到了?为我整理一二罢。”

    “喏。”

    寝室内,乌溪为楼犀兰卸了金饰玉簪,重新挽发。楼犀兰因刚刚小憩一场,面色红润,颇为容光焕发,发丝披散的模样多出几分那些文人墨客好讲的洒脱不羁。乌溪偶然从铜镜中见了,笑言她相较于昨日,气色见好,楼犀兰闲来与她说几句,氛围融洽。

    直到楼犀兰忽然感到殿门外一阵诡异的寂静,眉头刚微蹙,垂帘上的珠串晃动声响起,似被谁拨开,她倏然回望,便见一深黑衣袍的男人立于寝室门边,重重渐紫在他身后,衬得其竟有种诡谲华冷之感。

    他有一张楼犀兰不认得,陌生中透着些许熟悉之味的脸。可短短数息之间,楼犀兰实在想不起来。她与之对视,却陷入那双黑眸之中,莫名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吸力,要拉她下坠,簇拥一场迷幻晕眩,跌入不见光彩的深渊。

    “陛下——拜见陛下!”

    乌溪不明所以跟她看去,在转头那一刻起瞳孔陡然一缩,脸上带着的笑瞬间收敛,立时跪下,头低不敢抬。

    “......”楼犀兰后知后觉,从那种眩晕的状态里清醒,她默然起身,向男人行礼,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交衍殿中,掌事唱礼,念到她的名字——

    “民女楼氏,楼犀兰,拜见陛下。”

    “妾阳修仪,拜见陛下。”

    两次相见好似重叠。

    或许是刚刚那场对视,楼犀兰在这一刹那间,竟有些分辨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否是她那天所见之人。

    她低着头,未挽好的发随着她的动作微荡,哪怕完成度不高,仍显其发浓黑而柔美。楼犀兰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似乎落在她发上,房中一派鸦雀无声。

    隔了好一会儿,楼犀兰才听见帝王的声音,微冷低沉。

    “幽阳君如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豪端。云鬓更显温柔端庄,平添枷锁,不适合你。”

    绣着金红细线的衣袍无声无息来至她身前,一只手伸向她,停留在她面前。楼犀兰微微一愣,她看着这只手,看得出它骨节修长,指肉莹润。这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纵然有看不清晰的细茧,也能看出它和主人的年轻。

    “谢陛下。”楼犀兰缓慢言谢,迟疑地握上那只手,被人温和而不失力道地拉起。帝王抽回手,轻轻压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回镜台前,楼犀兰照做,抬眸望他。

    这次她有了防备,没有不设防地跌进一场红尘变幻,眉梢眼角尽是冷静。刚刚她注意到帝王衣袖边缘似有湿意,行容自然地拉上帝王,纤纤玉指抚摸上那处,眉目含情。

    “外面可还下着雨?让陛下冒雨前来,却见妾仪容不整,是妾的不是,还望陛下恕罪。”

    “不过毛毛细雨,何足挂齿。今日是孤贸然前来,幽阳君何错之有?”帝王垂眼看她,态度平和。压在她肩膀上的手未挪,温热中却不知为何还透着些许的冷,他抬手拨开楼犀兰耳旁散落的发丝,动作熟稔,想来不知于其他后妃之上做过多少遍。

    楼犀兰心知若身入宫中,帝王这般的男子是不能当做是枕边人的。君是君,臣是臣,那放在后妃身上,君王与女子之间,无论谁多巧言令色,中间注定横跨着以“后妃”之名巨大的鸿沟,山海不能平。

    拿帝王作枕边人的人,往往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楼犀兰迎上帝王的目光,大方一笑,再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她没注意到帝王眼底何其淡漠的沉静,无情无欲。

    “起来吧。”帝王没有给尚跪在地上乌溪一个目光,转身朝外走去:“不要再给幽阳君梳云鬓。”

    末了,他的身形一顿,挑开垂帘的手没动,转眸连身都没回留下一句“今晚孤会来”,便径直走人。

    独留楼犀兰毕恭毕敬的“恭送陛下”在房中和着晃动的珠串回响。

    帝王走后,乌溪仍大气不敢喘一下,估摸着帝王已经走出东华宫,方才敢抬袖擦了下额头上滑下的冷汗,不免惶惶然惴惴不安。

    “相司,陛下今日为何突然而至?”

    “他来,不好吗?”

    楼犀兰反应平平,她转了方向,重新面朝镜台,已经开始准备自食其力。

    “可是......”乌溪看着楼犀兰的动作,未敢上前插手:“在这个时候陛下前来——”

    “在这个时候陛下前来,不是正好?”楼犀兰接住她话,对镜比量了下看中的耳饰,刚刚见到帝王时心下那点微妙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如今宫中已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他却来,还告诉我们晚上再来,乌溪,我赌对了。”

    “在这个宫中,谁的意愿都不可能左右帝王。我们的陛下,更不喜欢这样‘教’他做事的把戏。”

    语笑嫣然间一锤定音,楼犀兰在“教”字上咬得格外重音。她本就是没多少害怕的,现在发现一切事态皆如她所料,愈发冷静镇定。

    “乌溪,不要再梳云鬓。明白了吗?”

    “喏。”

    乌溪一边应下,一边心里终于高兴起来。尽管她仍会有一些担心,但自家相司即将获宠这种事,又是在这样的时候,总归是一桩好事。

    “贵子入宫,照例有三日之期修整,第四日起时刻预备承宠。此例先帝破过,陛下未有,甚至最短也要一月有余方才踏入后宫,临幸新妃。今年到了相司这里,陛下竟是一反常态,才刚过三日,晚上便要来相司宫中......”

    “相司,很有可能会成为陛下竖起来的靶子。”乌溪叹了口气,用非常低微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不知相司心中可有盘算?”

    “成为靶子便成为靶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有所盘算?”最终还是没能选中那个金饰,不打算再加以耳饰,楼犀兰对乌溪的担忧眼也不抬:“今日之前,你会知道陛下愿意来此吗?”

    “......”乌溪缓缓摇头。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像谁也不知道陛下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为何要这么做的。有些事,得了便宜不要卖乖,空有好处没有坏事的事,去哪里寻得到?”楼犀兰坦然面对,既不高兴也不担忧:“眼下你该记挂的,是陛下今晚究竟会不会来。我无畏他何时来到这里,待多久,做什么,哪怕他只是过来走个过场,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在这么微妙的时候,他说了,却不来......这才是真正成为靶子,乌溪。”

    说到最后,她语调发沉。显然她想得更多,更事关利害。

    “陛下一言九鼎,想来应该不会。”乌溪皱眉想了想帝王素日以来的作风,并未有楼犀兰那般在意这个可能。

    “我不信他。”那个面对宫侍与后妃决绝而直率表达“我相信陛下”的阳修仪在这一刻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乌溪眉宇之间都是藏不住的震惊,楼犀兰的表情淡淡的:“我相信陛下,和我不信他身为帝王,会对后妃一言九鼎,没有冲突。”

    楼犀兰相信的,是帝王身为帝王的公允清明,却非是对女子的逢场作戏。古今以来的明君昏君以及中庸之君,花言巧语,随心欺骗后妃的时候还少了?有几个帝王面对他们后宫中的女子能一言九鼎而终的?

    她冷眼旁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是我们第二个要赌的事了。”楼犀兰看着镜中自己,眼中无悲无喜:“乌溪,永远不要相信帝王面对后妃的嘴巴。那张嘴巴并不诚实,就像每一个女子面对帝王之时,难免会说一些曲意迎合的话。”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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