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深夜,妙章宫中灯火通明,纪袭微素面朝天,妆容全卸,分外朴素从主殿镜台起身,走至寝室外。妙章宫主人背影清练,寝衣着身,素白中透着优雅的红黄斑驳如蝶,肤色如绸。

    “你呀,现在倒是有闲心插花,一点气性也无。”

    她靠在垂帘边,抱臂而立,口气揶揄。

    女人背对她手指捏着花枝随心调整角度,眼皮不抬一下,不阴不阳叫人摸不清脾气:“白日遣御前官宦赐物,晚上召宛兰池随侍,陛下有心为她造势,我还有表现不快的必要?”

    “看来陛下还是把你哄住了。”

    “我有没有被哄住,你不是最清楚?”

    贺颜淡娇言罢回首,端起一旁茶盏一饮而尽,事了重重一放下,发出不小动静:“一个阳修仪,陛下要是心中有数,我有甚好评断?若不是眼下局势未稳,他就是册封十个八个女人我都不会在意!”

    “陛下已是极好,奈何......”纪袭微面色微敛,眼底寒光乍现。

    “人,都是贱皮子。当年先帝在世,前朝后宫,朝臣世家,哪一个不是被他掀得翻天覆地,逼得毫无退路?那世道,当一个帝王舍下脸面不要名,女子日子不好过,男子日子也别想好过,个个都被他收拾得不吱声。但见现在?若非先帝特地为陛下留下一道立威石,让这些人知道陛下血性,还算有所顾忌,好日子过多了,他们怕不是能闯出泼天的祸事来,叫大家睡觉都不安生!”

    容妃笑容嘲讽,笑得极冷。她随口吐出宫闱秘事,不惧分毫。

    妄议皇家及前朝?她有这个权力,纪袭微亦有这个权力!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和善。太和善的人,被人欺辱,太和善的帝王,被人轻视。所以总有人狗胆包天,欺上瞒下,可惜这些人不懂,陛下的和善,不是毫无限度。陛下身在宫中久不出国都,也绝非不知天下事,可以任人欺瞒。”容妃目光投向墙壁上悬挂的剑胚,那是帝王御赐之物,她眼中寒光凛冽,言语中的柔水包裹着锋刃:“帝王剑,久不见血,不代表其表面覆满锈迹。就如将士卸甲,即便曾经的刀变钝,不代表其伤不了人,反而更容易叫人生不如死。”

    民间都说,帝王一怒,伏尸千里,当今陛下一怒,祸如济州。

    “我记得那一年。”宜妃轻叹,她眼瞳微转,似在回忆:“安宁四年,帝王亲至济州,亲手以济州集团之首的头颅血为帝王剑开刃,从此自先帝辞世后开始故态复萌的手歇了力气,不再冒头。蒋芝,是惇亲王远戚,亦死在那一场血腥清算之中,有其利益相关者更是在查明牵连后,惨死惇亲王手中。济州蒋芝一事,人人都道惇亲王刚正不阿,大公无私,是为一段佳话,谁能想到......”

    “七年,变数太大了,袭微。”

    容妃没有称呼她的小字,而是名,她一贯如此,帝王亦是。

    她走过来,伸手拉住宜妃,拉着她往寝室内走。一路走,一路吹灭黄烛。

    她们在黑暗里说话。

    “商妃去见了熹嫔。”

    “真是好稀奇,商妃竟也有不再避熹嫔这一天吗?”

    “也许是想开。”

    宜妃若有若无笑了一下,笑声清雅。

    “她想开最好,陛下之后宫,一共就这些人。和她同期的灵妃,熹嫔,注定会在陛下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再不济也有她自己,和如今新入宫的许玉嫔,她何须为她那个白眼狼妹妹一再费劲,一再别扭呢?”

    “你压许玉嫔?”

    “陛下待阳修仪虽好,可无情爱,看着像是有意培养政治伙伴。倒是这个许玉嫔,现在好像平平无奇,毫无姓名,可男人嘛......一旦对女人产生好奇,再加上一点拯救,很容易生出点男女情意。我猜测......哈,陛下多年后位空悬,一度我以为他不会有属意之人。看来现在,他是想动一动了。人选要么是阳修仪,要么另有其人,毕竟双保险,才是陛下一向的作风。”

    宛兰池,先帝时期所建,位于帝王寝宫后殿,以引汤泉入水,颇有清淡异常香缭绕不散闻名。楼犀兰此刻身在池边,鼻间轻嗅,便知所谓宛兰池异香不过又是酸儒附会之辞。

    因这池水,除了优质水特有的柔软清润,只余药香。

    “陛下,这水,为何会有药香扑鼻?”

    帝王牵着楼犀兰的手,楼犀兰从中感受到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帝王之手指节流畅,指腹冰凉,距离感无端于此体现,不宜再进一步。

    这是比几次行礼,搭着帝王手起身实际鲜明的体会。

    “池中有太医院院判特制之药,日常浸泡,可缓解疲惫,神思清明,有强身健体之效。孤观幽阳君似有体弱之疑,适合此池。幽阳君,下去吧。”

    帝王抽回手,转为落在她背脊处,意味明显。

    楼犀兰愕然。

    “陛下,不是要妾......”

    声音止于后背似有发力的手掌,楼犀兰低头应喏,顶着帝王的注视,小心下入水池。

    再抬首,帝王坐于池边,宛兰池水打湿他的衣摆,黑色更深,脸色更静,竟无意入池。他看着楼犀兰的目光没有一丝越界之意,一朝帝王面对池中后妃,端正平稳。

    “半柱香,之后幽阳君休息片刻,回宫安睡。”

    “妾不懂陛下。”

    “白日送去的玩意,幽阳君可喜欢?”

    “......陛下是指绫罗绸缎,还是指那几本乡野志怪?”帝王无意解释,楼犀兰也不会追着不放,她没那么不知趣。她回想起白日里御前宦官请见,带来御赐之物,那几匹精美华贵之物,本以为已是全部,未成想宦官说完那些,作势清了清嗓子,看了眼门外无人,这才从袖袋中掏出几本民间印刷之书,递与楼犀兰,言辞间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笑意,低声与她说,相司,这才是陛下想送您的重头戏呐。

    帝王目视她不言,脸上是楼犀兰几次得见的平静。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情绪,笑也笑不到人心里去,虚幻又虚假。唯独那身帝王气势,惹人注意,遭人忌惮。

    “妾的确喜欢那些奇思妙想之语,自认为比那本《奇居十二录》更得我心。且其内容,看似不真实,却又透着隐藏至深的隐晦民生,若是有意,从中可窥得一星半点天下人之意。这点它们和《奇居十二录》相反,一个噱头满身,写尽空妄之言,一个深扎于民,以玩笑话将真实隐藏于内。”楼犀兰说到这,笑了笑,问得也很平静:“陛下会怪妾的回答没有分寸,不够聪慧吗?”

    “不会。”

    他向她伸手。

    楼犀兰站在池中,向帝王靠近,搭上他的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男性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眉与眼,不带丝毫狎昵,态度很是耐心:“幽阳君困居宅院十六年,仍能勘破虚妄与真实,仍有心注意表面背后的含义,已是难得。”

    “妾愚笨,不知陛下之言,是夸赞,还是安慰。”

    “是夸赞,也是安慰。幽阳君有时过于自谦,看轻己身,不是好事。”

    “是陛下和善,待妾宽容,才觉妾过于自谦。妾知陛下好意,更看清自己。”

    “楼氏,将你养得很好。只是似乎养得太好,叫你脾性过于内敛。”

    “陛下赞誉,妾担不起。”

    “幽阳君可有意出宫,见一见皇宫外的人间百态?”

    “......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十六年宅院生涯,再出府入宫,所思所闻皆未有机会落于实处,幽阳君何不见一见人世,走进尘寰。”

    “陛下是怜惜妾多年不出闺阁,还是愿妾有所长进呢?”

    “都有。”

    楼犀兰微笑起来,迎着帝王目光,不闪不避。

    “......如果是怜惜,妾便谢过陛下好意。如果是愿妾有所长进,那妾不知刚刚陛下所言是指什么。毕竟,妾分明已在尘寰,无须再进,陛下。”

    她太息般语气轻得仿若羽毛,飘飘扬扬随风而就,似在说一桩不值一提的旧事:“因为,妾是女子,有时便心眼小些,只愿想着那些关于女子的未来与不公。对妾而言,这人世间风雨,从未有一刻停过,妾身在楼氏,自然沐浴其中。妾怎会需再走进尘寰?只怕妾此生此身,俗世即我,我即俗世。”

    帝王抚摸她的头发,喜怒难辨。

    “幽阳君是这般认为的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陛下?”

    楼犀兰有玲珑之心,自然心知帝王为何放纵之意,明白今日她若不给出一个正面答复,恐怕帝王必将誓不罢休,再次试探。既如此,帝王敢提,她也无甚可不敢之说。女子站在池中,水汽湿衫,鬓间发贴面,光华内敛,温石藏锋,有帝王薄面,她随口说一说天下女子。

    “妾幼时失魂,从此不见外人,不代表妾不知事。妾是女子,再是养在府中,族中再是氛围安和,妾也懂得天下女子的难处。也知不知何时起,逢女子到了适龄年纪,总有人言之凿凿是一定要成婚的。陛下应该比妾明白吧,珑阳楼氏之特殊,族中由女子当家,女子掌权,妾还记得陛下来妾宫中的那一晚,您提到妾之家族,是‘族中幼子,毋论女男’,而非天下人那般,女字在后。陛下......妾身在家族,不是桃源,那只是一处经由天下男子更苛刻眼光的‘异地’。走进尘寰?女子已是苦难的一员,妾的心太小,生不出其他心思,去做无视姐妹处境迎合父权之事。纵然......我们都是陛下的子民,为陛下分忧,就是为陛下的子民而分忧。可妾不愿,也无才,只能干脆什么都不做,袖手旁观罢了。”

    帝王继续问她。

    “幽阳君心有宏愿,又出身楼氏,所接受之教育和天下人不同,为何偏不去做呢?”

    楼犀兰颇有惊异地看他。

    “听陛下所言,难道您颇为愿意妾去改变这些吗?那妾斗胆,妄自揣摩陛下之意,告诉您。妾不做,是因知这天下,比妾之优者都未能征服世人眼光,妾怎能夜郎自大,以为妾能将自身所想拔地而起,将所见扭转乾坤?”

    “幽阳君,那不是拔地而起。”帝王轻轻地纠正,不是反驳:“女子之路,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珑阳楼氏,更是个中翘楚,你的后盾。”

    “陛下所言极是。妾之片面,让陛下见笑。”楼犀兰低低地垂下眼,姿态谦卑。

    “又在自谦了,幽阳君。”帝王轻而易举戳破了她那层藏得不深的秘密:“孤不信你不知楼氏存在之意义,你若不知,不会如此悲观。只是,你,幽阳君,你需要走出府邸,走出皇宫,亲眼去看一看这天下,看一看这天下每一处风景,每一处悲苦,每一处微小。你久居宅院十六年,和宫中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你的眼睛不是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不是你的耳朵,你探听这世界,皆来源于你族中往来的众人。而他们,向你灌输了太多,太多改变不了的事情,以致你的失望,你的悲观,你口中的‘片面’。你需要走出去,幽阳君。改变,也从不是一下子扭转乾坤的事,它需要一点一滴,细水长流,微风与细雨。”

    “......陛下究竟是何意?”楼犀兰语调沉静,没有多少询问之态。

    帝王没有瞒她。

    “孤,有意改变天下之意。”

    “陛下,是想要妾以身入局吗?”

    “孤在位十余年,始终无一位同行之人。幽阳君是与孤成为执棋人,还是以身入局,端看幽阳君一念之间。”

    楼犀兰语气迟疑:“......陛下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算盘吗?”

    “并非。”帝王的眼神,楼犀兰看不懂,看不穿,看不透。既然看不透,她轻轻摇头:“妾原本想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叫陛下生出要妾与您同行的心思,现在一看,妾就算是问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告诉妾吧。”

    女人的口吻笃定至极。

    帝王果真没有回答,保持沉默,单单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不发一语。

    今日,他似乎有些过于内敛,仿佛正在向下接近。

    “陛下对妾有所隐瞒,不够诚挚。要妾成为执棋人,妾不要不知那个关键理由,妾不愿为自己的未来埋下任何隐患。陛下就当是妾......太过于谨慎保守吧。”楼犀兰没有应下帝王提议,她有她的顾虑,她有她想要保护的东西,她不愿无知觉地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

    即便是利用,她也要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

    “幽阳君,孤今日之语,随时作数。”帝王没有意外她的选择,或者说,反而因为她的选择,正式确定了什么。

    楼犀兰看着帝王,只觉得仿佛正在看一团谜团,谜团里有她暂时还不能触摸的东西。这糟心的感觉,更令楼犀兰不愿应下帝王邀约。

    “玉嫔,不会是陛下放在后宫之中的眼线之一吧?”冷不丁地,她忽然道:“妾进宫当日,授礼司司赞湘仪姑姑无故敲打,难道也是陛下授意?”

    她灿然一笑,在微微的停顿后,越是开口越是放轻。

    “若真是如此,陛下好意,妾不会不心领。只是妾好奇一件事,玉嫔背后之人,知道玉嫔是陛下的人吗?”

    “幽阳君,身在宫中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孤的人。”

    “包括妾,对吗?”

    “幽阳君是宫妃,自然也包含其内。”

    整晚对话,帝王语焉不详,语意不明。而正因他如此表现,帝王未曾得到楼犀兰信任。

    那天晚上,楼犀兰踏上回宫的路途,偶然得见御花园里,早春的花开得正好。她不免下令驻足,黑瞳流转间,目光扫过之处,敏锐地看见一丛青绿不知品种的花草之间,悠荡着点点闪光。

    萤火虫。

    宫墙之中,竟也会有这种东西吗?就像帝王今晚之语,男子掌权的顶级皇权中,竟也能生出这样与世俗不同的男子吗?

    他不像是一个人,像是一个代表迷雾的符号,令人捉摸不透雾气散后的模样。

    楼犀兰没有忘记她第一晚失去记忆的警惕,她想大概是帝王使用了某种手段,致使她不记得当晚发生的事。可是——

    为什么呢?

    帝王的目的,伴着丛丛荆棘层层遮掩,剥不尽到楼犀兰心中更加疑问,更加警惕。帝王使用这样不真实,不诚挚的手段,仍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楼犀兰怎么会轻易掉进他的“陷阱”?哪怕他“花言巧语”说得再好听——

    是的,楼犀兰认为,这是一个陷阱。

    “回宫吧。”良久,她说。

    夜色里,一队仪仗静默行走于内宫。他们越是走近东华宫,她的内心越是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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