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楼犀兰当夜回宫之后,宫中人人皆知阳修仪特别,眼看着她开始频繁受宠,东华宫内几次因新妃而掌灯,那些言之不详的流言早已散得飞快,没人敢顶着漱星院威慑再管不住嘴巴。大家都知道,漱星院背后站着谁。那是宫墙外鲜有人了解的帝王,说一不二,绝不可欺,不比铁血铁腕差丝毫锋利。
温和仁善?它从来只是帝王表面。
宫中暗鼠一旦驱除,再无掀起风浪的手,纵容的伞,墙内自然重归风平浪静。
“风赞使病了?”
白玉兰花期短暂,十几天过去,东华宫中那片气味浓烈的白玉兰林已徒余几缕清香,不易觉察。楼犀兰嗅觉异于常人,虽能闻到却不再会深感不适,反倒从中颇得出适宜的悠闲,闲时好临窗而坐,读书之余偶能观上几眼白玉花林残景。今日正巧没翻上几页书,遇上余栗新得来之消息。
“是的,相司。”掌事内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冒然望上一眼,低着声音,微垂着头肯定。
乌溪眉彤侍奉一旁,研磨奉茶间不着痕迹对视一眼。楼犀兰放下书卷,手扶桌旁,食指轻点,不过几息之间再行开口。
“可知是什么病?”
“只知大约,疑是风寒。”
“疑是?”简短两字语调上扬,余栗听得出里面存在的玩味。他本想开口,接下去消息,直觉叫他不言不语。
珑阳四月天里,清光波荡,白玉花落,阳修仪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眼底了然几乎是转瞬即逝。她坐在春天里,未被烈阳酷晒的生命尚存喘息余地,楼犀兰望向窗外原成片的白玉花林,浓黑的眉染上将出晨曦,瞬息之间,明白原来如此。
“珑阳这才下了几场小雨,分明前阵子还好好的,现在竟于四月初得了风寒,真是稀奇。这自入春以来,熹嫔病了,风赞使病了,一个两个,下饺子似的,真叫人讶异。”楼犀兰似喃喃自语,她口中这般说,然面上平静得很,末了轻笑一声,没再说甚。她直瞥一眼余栗:“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喏。”
掌事内侍行了一礼,起身退离。
眉彤站在窗边为其研磨,欲言又止。楼犀兰挪开茶盏,从小山似的青花笔搁上拿起毫管,下意识几下掭笔,稍许笔尖一顿,眉尖轻蹙,没等疑惑升起,面前响起眉彤小心谨慎的试探拉回注意:“相司......”
楼犀兰抬眸。
见此得到回应,眉彤大着胆子疑问:“相司,您是怀疑,风赞使......她没有生病是吗?”
“不算。”楼犀兰并不吝啬向身边人解惑,她耐心道:“只是忽然忆起,玉嫔的许诺罢了。”
楼犀兰身边这两个贴身宫侍都不愚笨,经其悉心教导后更是一点即通,很快明白她话里蕴藏的意思。
“相司的意思是,这与......有关?”眉彤生怕隔墙有耳,没敢点出名头。
“不是她,也有帝王的意思。再或者,两者皆有之。”楼犀兰放下豪管,一双清目扫过书卷上一个个字,最终停留在半遮半掩般的开头上,抬手展开,心中思量她这个“靶子”何时能短暂下任:“熹嫔之病纵然真假难辨,也不必辨,无意辨,可是风丽人......”
数着一年之中该有的日子,民间之节“元微赐福”四字甫一入眼,楼犀兰眼眸一凝,声如玉石光润,一抹嘲弄混在其中,似美玉上悄然出现的裂缝。
“目的未成,她怎甘生病?怎甘不继续她的捕风捉影?”
这么消停,怕是坏事做了太多,报应来了。
女子漫不经心说着,笑意隐隐缀在尾端,然眼中冷淡,声无波澜。她再度执笔,不多时,墨色如韵,自阳修仪笔下缓缓流泻。
窗外日光渐盛,春晖如景,原是金光如缕,丝丝照映。
画上崇山峻岭巍然屹立,最醒目处山峰陡直险峻。
“对了,相司。”乌溪忽地想起什么般出声,依旧埋头研磨:“您不见见灵妃和淞婉良她们吗?”
楼犀兰头也不抬,冷酷回绝。
“不见。”
“陛下对幽阳君,果真上心。”午后,女子笑声似风泠泠,又如宫宴上伴着吹竹弹丝翩翩起舞的舞伶,以音一舞翩跹。她跪坐于软垫之上,手背轻抵双唇,笑意入眼,目光追随着这宫廷之主,步上玉阶,绕进案后的帝王,看他衣摆轻动,里面长靴微露。
“想说什么。”
帝王拾阶而上,长长衣摆曳地拂阶。他侧身而立,垂眼看人,声音不咸不淡,直击核心。
伴君多年,王盼兮自然懂得,此番他说出口的话,是准允,不是疑问。可她是谁?吟霜飘雪院玉嫔,她既听得出这是准允,亦明白帝王不会给她任何答案。王盼兮泥鳅似的滑不溜秋,故意娇嗲:“陛下说笑了,妾怎敢妄议于此。”
“玉嫔之胆,可破青天。”
“陛下——”
玉嫔曳长了调子,帝王果然止声,不再说下去。他转身,从玉璧旁暗格拿出几张宣纸,手腕扬起,抛给她,永远言简意赅:“拿去。”
宣纸从半空中飘飘扬扬落下,玉嫔抬腕一接,双目触及上面排排墨字,眼神一亮,极为难得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影子,她俯身叩拜:“妾玉嫔,谢陛下恩赐。”
短暂空白停留片刻,无人应她谢答,直到一阵几不可闻窸窣声响起又止,男人坐于案前,衣衫层层尽是肃穆黑色,即便收敛,威势依然自他眼里脸上,身中不经意而出,连同桃花眼也显得一丝温度也无。
他只说一句:
“孤有一事,还需你做。”
随着帝王沁凉之声落下,灵焦宫外天光正亮,此时正是一日之中,最温暖的时刻。
就在这晴朗的天气中,漫雪阁盛开于春寒料峭的花,即将落了。
庭前有风吹来,漫天落花簇簇,花雨如注,有人推开二楼的窗,灿烂笑颜不见阴霾。她将胳膊探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接过几瓣粉紫,转头向身后惊呼:“小姐小姐,花落了!”
她又转瞬低落起来:“这么漂亮的花,好可惜啊。”
阁中有女子含笑远立,许玉纯身着一袭金纱长裙,挽着绕肘霞帔,对比三月时,脸色红润,眉宇之间少了些许暗藏的愁绪,俗世尘埃片片从她身上剥落。她闻声一笑,向着家侍位置缓步而去,眼中口中皆是宠爱与亲近,不愉往事已被她甩在身后,唯有光从她身后追来,皓腕上细长金环耀耀:“小壳如果喜欢,我们可以将之制为干花保存。”
“可是......”家侍抬脸看许玉纯,犹豫不决间转脸望向那一棵棵高大的花树,清澈的眼瞳中难掩伤感,展露纯粹,让人相信,她所说之言不止为它,还为它们:“我掌上的花只是其中一朵,即便我将这朵制为干花,我们还是看见它们落了呀。”
她在看花,许玉纯在看她。
鲜少有人知道,明明出身高贵,其父为正三品官员的许玉纯,未入宫前身在家府的日子虽不及水深火热,但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什么过时饿了不敢提,意外病了不敢说都是小事,许玉纯一言一行皆被框死,监视,并用一句所谓“不过只是严格管教”轻描淡写抵消。她身为家府中唯一子嗣过得都如此,更不要说身份、地位不及她,侍候她的侍人。
小壳,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和她待的都是朝中重臣之家,然从自年幼懵懂时就跟她至今,发育缓慢,瘦弱偏矮。
许玉纯曾无比痛恨,痛恨家府外对她求救恍若未闻、美其名曰平衡注定有所牺牲的族人,痛恨春阳楼堂中高谈论阔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福他享,条条框框她者受的无耻小人,还有那、尤其是——痛恨本为她生身血亲,却意图掌控她一呼一吸的父亲!
那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仿若花团锦簇下极令人憎恶的腐烂。
若不是天下大选,帝王选女......
这日子,从没这么好过。
许玉嫔伸手,手心贴着家侍手背,另一只手拨弄她掌心上蔫头耷脑的花瓣,声音如流水潺潺,温温柔柔。
“还记得我们读过的书吗,小壳?花开花落终有时,再是如何漂亮的花,曾如何挂满枝头,都会有凋落归尘,衰败腐烂回归天地的那天,它会成为新生命的养分,再于来年的春日铸就新生命的欢呼,伴着沉眠的结束醒来。所以不必可惜,我们见证的不是这朵花的逝去,是即将到来的新生与重启。花落,不是终点。”
手下肌肤温热,相较于入宫前,不再瘦巴巴的干瘪。它已长出新的血肉,覆盖了从前。
意外中选,本该算是喜从天降,不应奢求过多。奈何后来之事桩桩件件,都不算顺心,太叫人不愉。当众封号与人相撞,险被有心人扯入局中一箭双雕,为求不扎眼窝居漫雪几斤闭门不出,始终未得帝王注视一眼,青睐一次......这些,都不是能叫许玉纯高兴得起来的事情。
唯一能算妥帖的,叫她高兴的,便是宫中伙食还算不错,帝王治下有道,后宫安宁,即便她许玉嫔不受看重,也无人克扣她的伙食,蓄意刁难她言她百般不是。自入宫以来,不说她一日日的变化如何,小壳巴掌大的脸上都多了些肉,个子一时猛窜了些,胆子大了,笑脸多了,脊背也挺直了。许玉纯看在眼里,心里甚是慰藉。
后宫,或许会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但比起在家府中的境地,她们实在好过不少。
小壳低头,半晌没有言语,可许玉纯知道她将话听了进去。相伴十数年长大,许玉纯很是了解她的小壳,小壳性情纯粹,倔强坚韧,陪她闯过无数次磨难险境仍怀有一颗童稚之心,但她绝不懵懂而天真,莽撞行事不知深浅,不懂世事不听劝解。
许玉纯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个姐姐一样,充斥着家人之间特有的温情。
“那......刚刚小姐说的,还作数吗?”良久,小壳吭哧吭哧开口,眉眼上抬,偷偷看她。
“当然。”许玉纯笑容明亮,比肩春光。
漫雪阁中,有笑声曼扬,阵阵回荡。
原是春光里,两个女子躲在尘世外嬉笑打闹。
声音传到庭院外,龍辇慢行,黑暗无光中有双耳灵敏,双目睁开。长指随之挑起黑布一角,龍辇厢体外光彩如水催着指节浅浅浸透,朦胧其上青色脉络,减褪鬼魅,使得一片泛泛如玉。
帝王平静的目光穿越楼阁,转眼毫无留恋地收敛。
他不紧不慢放下黑布,龍辇内重归黑暗。残光依恋般聚于帝王手背如山峦起伏处,并着至黑至暗上稍纵即逝的流纹眨眼间扫过,最后不甘地退散。
安宁十一年,注定会是风波不断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