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州安泰县一处门扉紧闭的别院,有人神色仓皇,有人命悬一线,有人端出一盆接一盆血水从房中奔出奔进不断。
几个汉子忍着声音哭成泪人,隔着门窗徘徊不忍再看,零星碎语不成整句。
“......怎会如此,明明、明明已经......”
“......昨夜惊风,但门窗分明关得严实,□□值,不至于此啊!”
“......少主......大憾......急火攻心......”
廊下有人还算镇静,和屋内医者看法相近无差:
“——养病,须静心。心都不静,如何养病,如何不加剧病情?”
说话人白衣黑发,冷面挂霜不见往日温善带笑,他语调沉稳,眼一转,手一摆,现在已是施针完毕。
“等他醒来,告诉你家主人,大事未成,需静待时机,莫要着急。他再着急,再来一次似如今天这般,纵有神仙下凡也难救回他,无力回天!”
“先生——”
“是药三分毒,何况为解险情之药药性至烈,毒中之毒,他的身子受得住一次已是奇迹,受不住第二次。小郎,当年武状元再如何红衣白马,飒如流星,体态强健,那都是曾经!雪州之冷,所伤之重,解药之剧,一件件加下去,铁打的人都要去了半条命,何况是他!”当年声名最盛,身手最佳的武状元如何陨落谁不知晓?珑阳国都有谁会忘!
“从我来这儿,他数度路过鬼门关,可谓是险之又险,今日又好不容易拽回。我施针时你们就在一旁,情况如何险峻你们看在眼里,倘若再来一次,大业未成,他牵肠挂肚却在哪天一时不察去了,我不说远的,近的,你们甘心?”
医者厉问之下,满室寂静,徒余庐香袅袅不及遮面,年轻小郎隐忍不再,痛哭泗流。
哭声传至屋外,众人脸色更白,数人迈步踉跄。
最镇静的那人,眼睛紧盯门扉,攥紧了拳,不知是安抚自己,还是在祈祷哪路神佛降下福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能自己听见: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太苍白的语言被风吹起,卷起粉尘似的薄雪,来不及飞往远方,和冷气一同散在风中,化作雪州第一场雨,淅沥沥。
转眼,清明时节到了。
宫外各家祭祀开宴也变得师出有名,官员、世家走动频繁,惟有宫内因着一月帝王那道旨意,至今如古井无波般沉寂,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丝毫消息传出。
“相司神色疲惫,可是身体不适,今日可要请了太医来看?”东华宫正殿,眉彤侍候楼犀兰起身,她见楼犀兰形容懒倦,不似以往神清目明,不免担忧询问。
“无事。”阳修仪整理衣衫,慢条斯理:“不过是,今日清明,夜长梦多罢了。”
她自幼身轻,每逢清明重阳,或是其他什么祭祀之日,都会睡不安稳。有时赶上心绪诸多不平、压力倍增之时,临近之日便会开始。尔后耗费心神,体力不支,不愿走动。
“过了这阵便好了。”楼犀兰道。
宫中之人察言观色具是本能,眉彤很快明白楼犀兰为何会如此淡然。她眉头轻皱,很快一平,低声建议:“相司若身轻体弱,未免冲撞,这等日子最好还是莫要出门,左右今年宫中不开祭祀宴席,也省了旁生枝节。”
“我倒是想。”楼犀兰洁面漱口,以白巾擦干水珠,不知想到什么,语调不明:“可惜,就怕我不出门,事要找到我面前。”
她一语成谶。
夜半时分,帝王亲至。
殿中燃着烛火,佐以楼犀兰灯下提笔,山峦走势自她笔下轻巧勾勒,不见费力。至于美人素面,身着月白流云暗纹长裙,神情寡淡,眼眸专注,肤色如玉,都不过是顺其自然的添头,平常从简,皆非蓄意。
“趁夜而来,得见幽阳君提诗作画,才知幽阳君好生安逸。”帝王未允人通报,独身一人走近寝室,掀起珠帘晃动。
乌溪原守在楼犀兰一侧,观她作画,一时不察,突见帝王忽然踏入,低首行礼,随后被帝王挥退出殿外。
楼犀兰纹丝未动,仍先顾笔下,待一峰至险初现,方才不疾不徐放下毫管,目视来人,撞见他靠近的黑眸中,坐得心安理得,问得平静无波。
“陛下此行,何不提前告知与妾,叫妾做好准备。”
“夜半惊扰,是孤的不是,幽阳君何须准备。”帝王之言,乍听柔情蜜意,实则冷淡无情,逢场作戏。
楼犀兰定定看他,但见帝王脸上笑意微不可见,似有似无。
“陛下这般好意,奈何妾近来身疲神怠,不免疑虑。”如今日眉彤所问,她所答,楼犀兰的确早有此疾,可变化却藏在其中,让楼犀兰隐忍不言。终于到今夜,如她所料再见帝王,不明不白至此,索性不吐不快:“想来陛下知道,妾想问什么。”
莫怪楼犀兰直来直往。一个人若几次三番失去记忆,哪怕失去的片段再是短暂,衔接自然,也不能再装傻陪耗下去。
太心知肚明的事,着实没必要再虚以委蛇下去。
“妾实在不懂陛下言行如此,意图何为。还望陛下今夜高抬贵手,为妾解惑。”
楼氏女子起身,稍退几步,款款行了半礼。低眉敛目,好不冷静。
“幽阳君。”
帝王称呼她被赐予的号,似乎笑了一下,很短,很短,短暂得令人生疑是否曾听闻,仿若错觉。
楼犀兰低着头,姿态谦卑。可帝王看见的,却是一个自由桀骜的灵魂。
他总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看着楼犀兰,隐藏甚好,好到敏锐如楼犀兰本人,都意识不到帝王注视她的目光,透着真假难辨的味道。
就像一个猎人,耐心编织着手中密网,自有目的,自有探寻。
“这个问题,孤还不能回答你。”
男人身为帝王,真情实意一向给得吝啬,对灵妃如此,对商妃如此,对熹嫔、玉嫔如此。自然,对楼犀兰也如此。唯独不同的是,他给了一份如给容妃、宜妃的特别。这份特别,叫他此刻回答多了几分真意,没有或搪塞或不言下去。
“你只需知,孤对你,从无伤害之心。”
“那陛下,对楼氏呢?”
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直击核心。
帝王给出了他的答案:“幽阳君出身楼氏,孤如何能做伤害、危及楼氏之事。”
“陛下当真?”
“当真。”
楼犀兰抬起头,也笑了一下,再是神情肃然。
“天下都说帝王之诺何其份重,故而能一言九鼎,从不失言,妾不信。可是今夜陛下之言,妾敢信。”她目光与之对视,直逼帝王,变化如水中月,如波光幻影:“只因陛下是帝王,而非帝王是陛下。”
阳修仪双膝跪地,行大礼,声如敲钟,满含郑重。
“此信交由陛下,全由陛下安置。”
帝王没有阻拦,垂眸看她稽首不起,言浅意重。
“幽阳君至信,孤莫敢辜负。”
深夜烛光摇摇,似祝二人山水遥遥,望君珍重。
那日过后,东华宫主殿又掌灯了几次,眼见阳修仪日盛,一时风头无两,帝王才渐渐不去,亦不踏进后宫半步。
珑阳国都寒气渐散,帝王禁令随之解除,宫中女子渐渐活跃,或花开树下,或池塘边亭,时常有后妃出没散心。娇颜欢语,唤醒春夏端倪。
楼犀兰性本喜静,自入宫以来几不出门,窝在东华宫中自得其乐,日子和身在家府中修习文武,百闻异闻无太大区别。
也是极巧,一日她读完书后,难得出东华宫,携眉彤乌溪出门,竟于湖心亭中恰遇玉嫔,商妃,灵妃几人。
远远的,她就看见三名女子相聚于亭中,随行宫侍寥寥,立于湖畔静待。
“相司......”乌溪眼力极好,已然发现亭中有人眉眼带笑,遥遥呼唤,没说下去。
楼犀兰止步远望,她的眼力不过寻常,只能瞧见那人一身红衣,如火灼然,倾身一弯,纤纤玉指掬起清绿湖水,笑着向她的方位一扬,登时半空中水花晶莹四溅,于阳光照映下折出几道七彩虹桥。
宫中能有性情如此张扬的,不外乎那一人。
“看来今日与他们,必要一见了。”楼犀兰脸色如常,眼神淡淡,侧身要眉彤乌溪跟着他人宫侍留在湖畔,走到湖边,慢慢看着那船来,她再登船。
灵妃蓝纱流纹,身形纤纤,凭栏支头,好一幅美人半卧。她不言不语,暂未加入话谈,只看那明明身在一宫,却始终未得一见的阳修仪,已是鼎鼎大名的“幽阳君”,眸色深深。
湖中,楼氏女一袭春裙,如水浅绿,正如今日晴好,波光粼粼。她静立船头而来,气度不凡,神情自若。
这绝不是一个与她合不来的女人。
还未见面,仅仅是遥遥一看,灵妃就不知为何,心中划过这般念头。如同楼氏女初入深宫,听闻其破例被封一宫之主,赐号“幽阳君”之时,潜意识觉其无害。
“妾楼犀兰,见过两位殿下。还有——”一个小字在她舌尖绕过,一下子生出百般滋味,变得不同:“许久不见,通阳。”
“免礼。”商妃面若冷性之人,身在三人之中特征十分明显。更不要提灵妃半卧转头,一眼的仙气飘飘,宛似尘外之人,她像是人和话少,竟对楼犀兰浅浅一笑:“不必多礼,没想到今日竟是我们正式的第一面。”
玉嫔红衣金饰,素指一勾,勾过她的手臂,亲近欢愉而不逾越。
“妾可不敢担这一声见过,幽阳君真是折煞妾了。”玉嫔之声如那日后闻,清脆婉转一如既往,她拉着楼犀兰坐下,主动拉过灵妃话茬,抱怨似真似假:“莫要说灵殿下今日与她正式得见,商殿下与妾都是呢。幽阳君久待宫中,性子实在太静了些,若闲来无事,日后还是要多出门为好,莫要憋坏了身子。”
“妾自幼体弱多病,不宜多动,时常被家人拘着,不能做这做那,尚在家府时便一个人待惯了。”帝王后宫精简,来来往往就是这些人,对于这点楼犀兰无甚可隐瞒,还能做抵说得过去。楼犀兰没从这几人中感受到恶意,自然无意争锋,真情以待,能避则避:“今日偶然遇见两位殿下和通阳好兴致,倒叫妾平生羡慕,恍然这样的好天气,确实应该多出门去。”
“现在才过了四月,春风拂槛,不过刚有几天好天气。幽阳君体弱,自是当以身体为重,不必非如通阳所言,定要出门。”商殿下看她一眼,怕她因初来乍到,不适水土,不敢反驳,难得多言:“珑阳春夏有时晴有时雨,有时凉有时热,幽阳君既体弱,更应循序渐进。通阳性热,有时难免顾我,想要闹一闹性情安静的,她随口一言,幽阳君莫在意。”
“妾怎会?商殿下与通阳好意,妾都省的,有人关心,妾高兴还来不及。”楼犀兰笑道,态度自然妥帖,素手轻拍玉嫔手背,既是安抚也是亲近。
“如此甚好。”商妃如今话比灵妃还少些,她见楼犀兰不似作态,眼中诚挚,止了嘴,不再多言。
玉嫔故意叹气,对着楼犀兰道:“商殿下说得对,是妾疏忽了,幽阳君若体弱,是该小心。还不知幽阳君是否知晓,今年宫中,也不知是怎的,陆续病了太多人。”
单看数量,或者不觉出什么。可是当今帝王后宫一共才几人?病得病,没得没,转为比例一下子变得极为唬人。
“也是妾偶然嘴馋,想吃宫外那点吃食,谁知那采买宫侍慌慌张张和妾说,现在外面竟然又有文人酸儒编排起陛下后宫,也不知这些人哪儿来的胆子和消息,言辞不敬。”玉嫔状似直言,口吐惊人之语。
“怕是即将天下不平,风波又起。”商妃言辞冷淡。她曾是武夫之女,小小年纪既随亲父仗义江湖,以武艺高强被义父收入府中教养,很是嗅觉敏锐。
灵妃眼眺湖波泛泛,话听不出情绪:“陛下眼里容不下这等奸佞欺世之人,例如济州之祸,恐怕再生。”
“济州之祸?”楼犀兰若有所思,只觉有什么灵光一闪,抓不住。
“是呀。”玉嫔从石桌上拾起一把折扇,她“唰”地一下展开,掩面亦挡不住笑意:“依照妾所言,这些人,靠得还能是什么,不就是老样子,官商勾结呗!这天下祸事,来来回回都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