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泡在一场长夜之中。
“英语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题。”
周景行随嗡嗡作响的人潮挪到了附中门外。
正午的太阳闷闷的热,警戒线外的人尤其多。
“在考场外卖花也许挺挣。”思量着,周景行寻到了父母。
坐进车里,她低头插着安全带,问:“下午怎么着?”
“下午?你就……”周母余贤柏习惯性打开手机。
“溪城中考形势即将变天?来看看专家怎么说…….”摁掉刺耳的电子音,她转向周景行。
“过两天去考科创班吧,但今年题难,大家都没把握,竞争激烈,我看你物理辅导班那有突击课,明天上午开始。”又自顾自焦虑“唉,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
周景行不置可否,托腮看着车窗外。
——
中考后的暑假是冗长乏味的。周景行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快乐和解脱感,也许因为她能预料到,她考不上省一中了,也许因为她窥见了高中的暗无天日。
很快出分了,分值比模拟考低了近三十分,好在排名掉得不离谱。
现在摆在周景行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按录取分数从高到低依次是:溪山区二中分校,省一中西校,师大附中本校。
溪山区二中又名溪山区第二监狱,借军事化管理完成了农村中学到溪城市两大重高之一的逆袭,分校去年刚建成,目前只有一个年级。
省一中本校是溪城市最好的高中,也是周景行一直以来的目标,但分校比本校成绩差;师大附中希望涵养具有“大学气质”的校园文化,也是百年名校,以她的成绩,可以进实验班。
周景行果断道:“要么一中分校,要么附中,我不去溪二。”
“不可能。”余贤柏回绝。溪二是溪城“最出成绩”的高中,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余贤柏忽略其他一切因素,把溪二作为最佳选择。
余贤柏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周景行只得自我安慰:溪二也许只是学习任务重一点;也许只是起得早一点;不就是剪个短发吗;况且,她已经准备好一条偷跑路线了——三个月后,申一所全国招生的国际学校UWC。
——
“叮”
【周景行同学,您已被溪城市溪山区第二中学(分校)录取,请于七月15日至溪城市溪山区第二中学(分校)体育馆一层报道。若因事无法到校,请学生家长向班主任说明理由,到校代理报道。】
接到录取通知时,周景行正从辅导班出来,她走向冲她招手的司机王姐,边点开□□弹窗看消息。
2010方清友【你去哪了】
方清友是周景行初中的好友,中考前,A组学生都以一中为目标,只有她想去溪二。
周景行一手扣安全带,一手把截图发给她。
2010方清友【我靠?!】
2010方清友【接电话!!!】
催命的铃后,方清友的声音炸出来。
“周景行,你没疯吧?”
周景行默默调低音量。
“没啊。”
“你去溪二了?溪山区第二监狱?”
“昂,咋啦。”
“我完全没想到……我以为你会去附中,你的分不是够去附中的实验班吗。”
“我妈强制的呗。”周景行把长发顺到一边来,在指尖绕着。
“你都没抗争一下吗,这不像你啊。”
“也没这么可怕吧,不就管的严点吗。”
“唉,算了。录都录了,祝你好运。”周景行轻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她兴致缺缺,准备挂电话,方清友赶紧添了一句:“哎哎,对了,你知道于乐风去哪了吗?”
“没问呢,一中分校吧,报志愿那会儿他劝我一起来着。”
“没事儿挂了?我要进电梯了。”
“等下!最后一句了,你不听完一定会后悔的。”方清友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了浓浓的笑意,“陈鸣琪,去溪二分校了。”
周景行愣住。陈鸣琪,她小学的闺蜜,也是她暗恋至今的人,只是初中不在同班后便许久没联系了。回过神,电话挂断的“嘟—”声只留一个尾巴响在她心里。
——
车扫过路边探出的灌木枝,摇下几滴露水,缓缓开进院子,倒进车库里。周景行下车,关门,上电梯。
电梯上行,不过数秒。“叮—”碎石扎进浅水滩,周景行仿佛刚被这声电梯铃震醒,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她要剪!短!发!
周景行把书包甩在客厅,蹬掉鞋子。通往二楼的楼梯二十四阶,袜子重重踏在瓷砖上闷闷地咚一声,八响,跑到余贤柏房间。
周景行翻出录取通知,把手机递给电脑前打字的余贤柏,看她接过,看后满意地笑。
未待她作何反应,周景行皱眉:“我不要剪头发!”
“短头发多方便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剪,你同学都剪。”
周母应付过,便不再理会她,转头继续批学生论文,冷白的光反射在她胸前的钻水挂坠上,留周景行在床上抱着枕头砸来砸去。
于是,剪短发就推到了军训前一天晚上。
理发店在溪城的商业中心溪城路的一座商场里,七拐八拐终于找到。
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周景行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对镜拍下几张她长发的照片,凭作纪念。
她不爱剪头,头发留到了腰间,很适合扎高马尾,乌黑浓密的长发束起,露出圆圆的后脑和长长的肩颈,漂亮中露点锋利。
理发师一剪刀从头绳处剪短,头发握在手里粗粗一大把。她没剪过短发,只觉得剪刀靠得太近,脖子又痒又麻,一直往前缩。
一切都是她陌生的感觉。
余贤柏在一旁提醒理发师:“剪短一点啊。” “后不遮领,前不遮眉。” “太长了合格不了。”
“好了,你看下满意不?”
周景行戴上眼镜,望向镜子——
丑
一个大大的字从她心里蹦出,她觉得这头发和她的脸极不协调,灯光不遗余力地打在她身上,她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余贤柏满意得很,不住对着周景行赞,“多好看啊。” “显得可利索了。” 不知这欢欣来自发型还是她预想中,周景行的“光明的未来”。
沉默中,出了理发店,穿梭于商场。
往常看不到的,今天却怎么也无法忽视。穿吊带裙的女生头发染得火红;一个高挑的女生烫了满头大波浪,穿牛仔裤的男生低头打字,露出颈间狼尾藏蓝色的尾染。难言的情绪像泡腾片砸进她心里,咕噜噜冒泡,酸涩弥漫开来。
“我要买鞋。”周景行贯彻了她一贯的作风,心情不好就消费。
坐进车中,鞋盒反射着冷白的光,她只觉得苦涩更甚,原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安慰自己。余贤柏还乐呵着,和周景行聊天,周景行别过脸,朝向窗外的霓虹灯,流光在她眼波中飞舞,收拾精致的年轻男女在繁华中说说笑笑。
奥迪RS划破华灯璀璨,驶入黑夜。
一到家,周景行便跑上楼,踢里趟啷一阵响,引得周父周礼文侧目。
周礼文从沙发上坐起,探寻的目光望向余贤柏。余贤柏将太妃糖色的puzzle挂在玄关,回望他,摇摇头。
明明没做什么,周景行像抽干了力气,浑身疲惫,只想遁入长梦,如果她是株小草,一定叶片焦黄,摇曳在狂风里,然后被连根拔起。她长叹一口气,开了厕所灯准备洗漱。光亮起那刻,她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喉咙一塞。
很丑,她想。
丑的不是脸,是她的妥协,她的软弱,她背叛了自己的初心。她厌恶这样的自己,深深厌恶。她升起恐慌来,这意料之外的意外,是否将让她的生活如野马脱缰,狂奔着脱轨。
未来像热腾腾的岩浆嘶啸着迎接她,哪怕永夜深处有属于她的花,这夜却不应是有她来度的,她和花,应在阳光下拥抱。
泪,是今夜的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