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第五露铆足了劲向洞穴大喊。
回应她的除了水声,还有阵阵回声:“当...康...昂...昂...”
过了一会儿,从黑洞中传来几阵呜咽的风声。
“这洞里有水鬼?”第五露觉得浑身发麻,“我一想到水鬼的长指甲就觉得恶心,你还记得有一回你做水草羹送江家小儿往生,作料里有一样是水鬼的头发,我游下忘川去捞,被水鬼缠住了身子,差点交代在那里,现在想想那场景都觉得汗毛倒竖。”
“江家小儿阴阳不调以致早夭,必要一些至阴之物压一压体内的阳气才好,你那次去的是一个分身,我还牵着你,怎么会交代在那儿?”声闻顿了半晌,才说:“你仔细听,这不像是风声,好像是当康在报菜名。”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声闻跟着贯口的节奏说,“背到卤猪之前就结束了,接着又是蒸羊羔,蒸熊掌。”
第五露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说他馋吧,他知道同类不相食,说他不馋吧,他不喊救命反报菜名。”
“下去吧。”声闻估摸着第五露已经在心里吐槽完了,对第五露说。
“要不就让当康一辈子都在下边背报菜名吧?”第五露嘴上这么说,却先声闻一步顺着水流跳进洞中。
洞口看着黑,却不深,第五露找见当康时没忍住用尾巴狠狠甩了过去:“你在这洞底下报什么菜名?”
当康立马抱头蹲下躲下一击,笑道:“喊声容易被水声淹没了。报菜名有点节奏,说不定还能被你们听出来我在下面。”
“算你机灵,”第五露恨恨道,“你这么机灵怎么不长眼,掉进这个大黑窟窿里来了?”
“我这不是看鱼都进了这个大洞,急了吗?就想扑身过去抓上一条,却忘了喝了满肚子水,枝条又太细,我一蹬,那枝条就断了。枝条一断,我没东西能抓,就掉进来了。”当康连说带比划,好不容易将第五露脸上的愠色哄得消下去了一点。
当康指了指身后:“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看康爷我发现了什么。”
“好多鱼。”第五露吐槽。
“无视这满地的鱼和水!”当康见第五露重点跑偏了,忙说,“你看看这里像什么?”
“古战场。”之前一声不吭的声闻此刻摸着墙壁上仍有灵气流动的石痕,“而且是万年前的战场。”
“回答正确,奖励你给康爷我做上一桌烧花鸭!”
第五露问:“你发现了古战场,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当康说,“硬要说个然后,那就随便抓条大鱼,打道回府。”
当康说话有时候就是前言不搭后语,要是想叫他说出个一二三,必得问话人细细盘问才行。
“万年前的神魔大战,”声闻才看向当康,“是怎么样的?”
“就很简单,打就是在蒙觉这块地方打的,打架双方就是一些神和一些魔,不过大多都在打架过程中丧命,尸身顺着陨落道掉下去,声音惊醒了巨人盘古。等到天地阴阳初开。掉下去的尸身就成了什么大山大河大川,”当康说,“那场大战中,神兽一脉几乎阵亡,能苟活的大多就是我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瑞兽,也就是吉祥物。”当康笑了一声,“都是万年前的事情了,天上掌权的神仙都换了好几茬,都过去了。”
“如果尸身没从陨落道去往人间呢?”声闻指了指流水冲击下从土中露出的一根白骨。
“不清楚,或许会转生成人,受尽万般苦楚吧。”当康转头看向第五露,“你不是说你是蒙觉神树叶子上的一滴露水修炼而成的吗?蒙觉神树通阴阳,晓万物,你或许也能沾染一丁半点的仙气?”
“我呸,”第五露见当康越说越没谱,啐道:“且不说蒙觉神树万年前就死了,就算蒙觉神树没死,我也就是一滴露水罢了,化成蛇形已经是天大的难事,你还想让我通阴阳,晓万物?你是正儿八经的神兽,你怎么没这个本事呢?”
声闻早就习惯了第五露和当康吵吵嚷嚷,他将那截白骨从土中拔出来,就着粼粼水光仔细端详。万年已过,白骨早已玉化,在水色中透出青幽的光。
当康被这根白骨吸引了注意,他摸了摸白骨:“是谛听。”
“谛听?”声闻眉头一皱,“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第五露笑了一声:“新来的那位指路人就叫谛听,或许是白喧嚣提过一嘴吧。神兽的名字本就是一个代号,是神佛赐的,重名也不奇怪。”
“谛听当初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杀伐之兽,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孤零零一万年已经够折磨了,要是我们不管,任由他再在这鬼地方待着,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康说。
“带回去吧。”声闻站起身来,“我们出来很久了。”
鱼群顺着洞口水流倾斜而下,噼啪砸进水里,水声如雷霆。声闻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他耳畔日夜回响一般。“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声闻嘴里衔着这句话,却吐不出口。他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醒来时便跪在神佛面前祈愿,可到底在求什么,为谁而求,他统统不记得了,而后便是一脚踏空,坠入忘川,进了迷途。他来迷途后无处可去,那索性就在迷途扎根,反正他就是一棵无牵无挂无尘无碍的菩提榕,只有哪里有土壤,他就能在哪处扎根。
万年的时间,对于神仙来说也是过于久了。万年间,天上的神仙换了一批又一批,对往事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如果让天界的史官具体讲讲神魔大战,或许也只能得到和当康的一样的故事:“死去的神魔尸骨都顺着陨落道去了人间,成了大江大山大河。幸存的神魔寥寥无几,而后不得不休战。蒙觉本来有一棵树,大战结束后,那棵树也不见了。要说这场大战带来了什么,那就只是惊醒了巨人盘古,开了天地罢了。”
“谛听、白泽、麒麟...许多大名鼎鼎的神兽也在那一战中陨灭,”史官多半会翻着泛黄发脆的书页,“魔一族自那以后一蹶不振,一些旁根支系只能在人间游荡,千年前圣僧摒尘以身殉道,终于将魔族余孽剿灭。”
你若是问他神魔大战为何而打,那史官只能支支吾吾半天回答道:“世间战争,还能为别的什么呢?”
所幸神魔大战万年前就结束了,在千年前连大战的另一方——魔族都消失在世界上,几乎没有人会疑惑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幸运的天界史官不会被问得满头大汗,摇头摆手。
声闻骑在第五露身上,昏昏欲睡。他是一棵树,离开了土地就会觉得劳累无比,这很正常。可是千年前,他刚踏入迷途,就对正在和当康呛声的第五露有种陌生的熟悉,他忘记太多事情了。但是忘记过去的事情对他在迷途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他索性不去想了,忘的事情多半是不重要的事情吧?
当康还在缠着第五露说话,他的嘴只要一张开就停不下来,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有时候第五露不愿意理他,他就去找声闻,声闻性子木,他就去找白喧嚣。如果当天运气不好碰到的是黑寂寥,他就去忘川边上捞一个水鬼,同水鬼聊天。每和他聊一次,水鬼就能加一次功德。久而久之,还真让他渡化了一个水鬼。
大概一百年前,白喧嚣带着一个湿淋淋的水鬼向“好吃”走来,跟在水鬼身后的是仍不停讲话的当康。
“老哥,你还记得你在人世间的时候,住在哪里吗?”
“这个...不记得了。”水鬼声如蚊呐。
“我在人世间待过,住的地方全是树。”当康说,“夏天蝉鸣,秋天落叶,冬天白雪,然后就是阵阵春雷,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过去了好啊,过去了。”那水鬼身上的忘川水不停往下流,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在这儿吃顿好的吧,吃完就别再回迷途了。”白喧嚣瞅准时机,见缝插上一句话:“说说,有什么想吃的。”
“是啊,有什么想吃的,都和声闻说,”当康上前去搂着水鬼佝偻的身体,这副在忘川水中被折磨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在迷途,声闻的厨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吃什么?”水鬼慢慢开口,声音里是许久未思考这个问题的阻塞,“想吃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在人间时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在哪里生活,他也不记得了。
不对,好像记得。他生活的村庄旁又一座不高的山,山上住着几个和尚。四个,还是五个?老方丈总是牵着一个小和尚的手。那个小和尚喜欢吃什么?
“枣糕。”水鬼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
“好吃”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来者皆是客,只要是客人提出的,“好吃”就会全力满足。
现在有个大问题,迷途没有枣,鬼市也不卖枣。当康当即揽下了活,他要去人间一趟。
“不就是枣吗?”当康说,“你康爷爷我那这簸箕装,想装多少装多少。”
白喧嚣气得踹当康一脚:“别贫嘴了,快去!”
等那水鬼吃了枣糕,当康抱了抱他,说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