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侯府大气简朴,颇有武将风骨。
冯翊跟在盛承熙身后进了门。
不像宫中前呼后拥的排场,侯府家丁人数不多,仔细看去却见环境亦佳,地砖洁净清爽,草木葱绿整齐,一看便是每日有人勤加打理。
威武侯姥常年驻疆在外,这位寡居的侯夫人虽然低调,倒也将这院子管得井井有条。
越往里走,冯翊眼前越是开阔。
偌大一个侯府,大气确是大气,也着实太空旷了些。
前面盛承熙径直跨进正厅门,自顾自找地方一屁股坐下,旁若无人,招呼侍从上茶。
冯翊看得一愣。
“臣隶①恭请太子殿下圣安。”
一道温润敦和的声音自面前传来,冯翊转回脸,忙道不必多礼便隔空虚扶,待侯府夫人直起身来方看清了全貌。
侯府夫人年方三十,保养得宜,通身气质清俊端庄,高高的曲领一丝不苟地合扣至下巴,将颈子遮得严严实实,袖笼延长及地,双手亦不显形。
这天下女子为尊,男子以口、手、器侍奉,喉结是区别于女身的第二性征,因而除首足外,男子其她部位都不当示人。
这侯夫人看着竟是个知礼守礼的,此时正略弯着眉眼,笑而不显地温视着冯翊,朝廷命隶的气度清淡合宜。
冯翊又扫了一圈屋内陈设,茶水侍人一应俱全,一时有些意外,随即清醒了些,话便说得犹豫了:“孤随世子妹妹一道,未曾下帖便登门叨扰了。夫人等候在此,是早已知情?”
侯夫人微微一笑,温声道:“熙儿入宫受陛下指点,回来便反思了几日,今日一早又匆匆出门,也未带个小厮在身边,想必是行往东宫,同太子殿下有正事相谈。但见熙儿走得匆忙,臣隶担心她有所遗漏,便备茶在此,以便回来取用。”
适时侍人呈上茶水,冯翊落座接过,手里的瓷杯温度正好,如此周到细致,不像巧合。
冯翊挑眉,盛承熙不是他所出,性子倒被他摸准不少。
凭她对盛承熙的了解,这不知礼字写法的东西出入会通报一声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更不许下人通风报信。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怎会让这继父知晓?
可他的确将之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带没带人,去向何处,甚至何时回府都应对得严丝合缝。
他那话一听便假,世上哪有人神机妙算至此,话术却完完整整滴水不漏,叫人不信也挑不出错来。
这夫人看着不显山露水,不曾想有这本事。冯翊凝眸,那盛承熙身边,还有她自己的人吗?
盛承熙在一旁凉凉开口:“太子殿下已经来了,长兄还在后院等什么呢?”
这混账。冯翊脸色一凝。
盛承熙回以一个无辜又恶劣的笑容。
她是故意的,她就要把话说得难听,越不堪入耳越好。
这话同时刺着冯翊的颜面,冯翊却未出声,先瞧了一眼侯夫人。
侯夫人也看着冯翊,见冯翊不作声,便只淡淡一笑:“熙儿若有什么事找哥哥,待殿下回府再说吧。”
盛承熙冷笑:“怎的,你不知太子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咳,世子。”冯翊定不住了,警告了盛承熙一眼,勉强道,“夫人,今日孤来,也顺道为太子配一事。母皇有意指配,母父之命,媒妁之言,本不该晚辈亲自叨扰,只是今日凑巧登门,孤想先问问……夫人的意思。”
也问问小哥的意思。
侯夫人将茶杯轻轻搁回桌面。
冯翊面若火烧。
婚配之事理应双方长辈相看在先,更别说冯翊身为太子,哪有亲自过问的道理,还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登门来问岳父和新娚子②的意思!
虽然这事她不得不干,但她不像盛承熙没脸没皮,被目光蜇着礼义廉耻也会痛会痒。
侯夫人沉静片刻,缓缓开口:“珠儿与侯府有这个福气,臣隶叩谢皇恩,万不敢辞。只是珠儿今日偶感风寒,恐妨殿下尊体,还是留待皇后娚娚懿旨吧。”
“呵,盛鎏珠日日歪在病榻上,也不知还有几天可等。”盛承熙恶劣道,“临了了,你这便宜爹还替他拿起架子来了。”
“住口!”惭怒交加,冯翊被刺得再也坐不住了,纯帮倒忙这是。
“熙儿,不得无礼。”侯夫人叹息一声,歉然看向冯翊,“熙儿自小不曾养在侯姥身边。年轻时,侯姥忙于征战,身边也没个人看顾,待臣隶入府时,珠儿和熙儿都已长大成人……还望殿下勿怪。”
盛承熙一听这话便炸了:“林妙俊!你算什么东西!”
“世子!你跟我出来!”冯翊听不下去,拽住盛承熙的胳膊揪出厅门。
侯夫人的脸隐在室内的阴影下,静而朦胧。
拉拉扯扯出了厅门,两人在稍远的隔院里站定。
隔院草木掩映,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盛承熙甩开冯翊的手,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冯翊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也是昏了头,居然信了你的鬼话。”
盛承熙不屑道:“我想干什么?自是替你了却一桩心愿。谁知道林妙俊推三阻四,硬是不让你见盛鎏珠,你倒不如问问他在打什么主意。”
冯翊皱眉,这事还有内情?
她沉声道:“你还知道什么,你们家到底怎么了?你既然要掺和,就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盛承熙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勾起个邪意的笑容:“你要真这么心痒难耐,五日后光禄寺卿牵办赏菊宴,京城叫得上名字的少姥小哥都接到了请帖。陛下意指我侯府,但整个京城想往东宫塞人的可不止一家,环肥燕瘦,你自己挑便是。”
“我难道是为急着赘夫?”冯翊咋舌,心道自己跟盛承熙掰扯什么!
今日来一趟确是莽撞,不过有一点盛承熙提醒了她,五日后的赏菊宴,是最好的机会,不过她向来不混迹这种场合,得找熟悉的人打听打听。
两人不欢而散,盛承熙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跨着马又出了门,冯翊去找冯靖。
隔院树叶萧萧,风声铮鸣。
一道不起眼的人影闪过墙壁,没入前厅。
侯府夫人林妙俊依然安静坐在前厅品茶,听闻门人来报,两人都已离府,才施施然起身,携着侍从回了后院。
冯翊靠着马车厢壁,徒劳地揉着眉头,她想转移注意力,温习一遍上午出门前看过的那卷书,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交替闪现盛承熙和侯夫人的影子,更多是盛承熙。
盛承熙暴怒的样子,撒娇的样子,冷笑的样子,安静得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还有……
还有那个荒诞不经的吻。
冯翊烦躁地吐了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她强迫自己撇开盛承熙,回忆侯夫人的话。
侯府小哥盛鎏珠和自己年纪相当,姚国男子十五十六便开始许人了,而盛鎏珠直拖到了十八岁还未听闻任何动静。
这个男儿是威武侯姥早年在战场上生的,条件欠佳,自生下便体弱多病,本以为活不出月,却意外福大命大,一直捱到了短战休止,从军营颠簸回了京城的侯府。
只是终究落下了病根,要靠侯府的银子和药材吊着命,从不见出门走动。
按理说,纵使身子骨不好,但身为威武侯姥唯一的男儿,上门求赘的也该踏破侯府的门槛,不至于这般悄无声息,一丝动静也无。
威武侯树大当风理应低调,可隐蔽过了头也反常。
半路入府的林妙俊没能有个侯姥的孩子,侯姥有意无意如此,恰能让林妙俊对自己的前两个孩子上心。
但现在看来,林妙俊并无所为。
冯翊回想着这位侯夫人的样子。
人如其名,林妙俊生得秀丽清俊,虽已三十,身段依然清如修竹,仪态气质淡雅大方,待人周到,礼数齐全,对盛承熙的恣肆也多有忍让。
冯翊回想盛承熙差点炸着侯夫人的样子,万般无奈。
对着盛承熙这个连她都忍不住发火的混世魔王都能退让三分,乖顺孱弱的盛鎏珠就更没有利益冲突了。
甚至,冯翊想,抛开个人意愿,赘入东宫,对盛鎏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今日来本是想探探口风,套着话了就扣黑锅,对方怎么说她都能歪曲了去,没曾想人却全然不接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干脆连进一步问话的机会都不给,半句不表态,把球又踢回她面前。
常人遇着此事,要不欣喜若狂要不诚惶诚恐,这侯夫人倒沉得住气,拿父后懿旨作挡,只说于礼不合。
即暗指她太子说了不算,冯翊冷然,这夫人胆子倒大,也不怕她发火。
真的仅仅是知礼守礼,不逾雷池一步么?
冯翊将信将疑。
虽然自己没摆太子的谱,盛承熙也在一边捣乱,但他回绝得实在果决。
不过今日来一趟,到底也是有收获的。
冯翊亲眼看了侯府的情况,不免升起一丝恻隐之心。
她暗暗叹了口气,罢了,若这盛家小哥自己愿意,赘就赘吧,东宫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病人,成婚后自己不见他就是了。
到二皇子殿前。
冯翊走进殿门,却见侍候茶水的辫须③慌慌张张,一派有口难言的样子。
冯翊奇道:“怎么了?你们主子呢?”
“回太子殿下,殿下她……”
回话的辫须不知所措。
“太子殿下,二殿下还在后院,昨日喝多了酒,这会儿还不便见您呢。”
一位管事公公迎了上来,嗳声笑着解释道。
冯翊皱了皱眉,冯靖这太不像话。
她一早去了威武侯府又回来,合起来得有一个多时辰了,日上三竿,冯靖竟然还在睡觉?
不顾公公挡路,冯翊抬脚就进了内院。
一推门,扑天的酒气灌了出来,间杂着一股冯翊陌生的,浓厚又极其怪异的味道。
冯翊紧皱着眉,跨入门槛。
屋内不明不暗,外面天色极好,屋里的窗纸前后却围着厚密的纱帘,强烈的光线透不进来,但足以看清屋内的情况。
管事公公站在门外焦急地小声迭道:“殿下,殿下!二殿下嘱咐了不能进去呀!”
冯翊粗略扫了一眼,屋内可谓一塌糊涂。
几扇屏风散乱地交叠着,通通倒在地上。泛着绸光的衣料布匹各色交杂,凌乱地拧结成团散落在旁,有些还带着暗淡干涸的液痕。
房间角落歪着一只木盆,浊色的水只剩个底。另有一把玲珑的矮几翻倒着,四足朝外。
最后,是层层纱帐掩映下的大床。
冯翊绕开地上的障碍,三步并作两步到床前,浓郁的异味越发刺鼻,她皱着眉,不及去想那是什么,一伸手掀开了纱帘。
床上,赫然横陈着几个身子!
冯翊吓得大退一步,一不留神被脚边的衣物绊住,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哐当一声,纱帘被冯翊的力道重重扯断,细细的床柱应声而裂,裹在软纱里砸进床中,正好落在其中一个身子上。
冯翊只听一声嘤咛,床上有人,动了。
冯翊半边腚腿摔得发木,还没从地上爬起,就见眼前的被褥拱起一个小山包,下一秒,一截修长白皙的腿从中滑出,伸展,绷直,几乎踢到了冯翊脸前。
那腿贴着床面轻轻划过,仍不安分,嫌热似的屈膝顶了顶覆在上面的被褥,顶得那润滑如水的丝锦真如流水一般泻了下去,露出其中更多的秘境。
脚踝,小腿,膝盖,大腿,再往下是……
冯翊顿时脸烫如血沸,惊惶地从地上爬起转身要走,却又硬生生定在原地,慢慢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了回来。
她垂下视线不看前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喊了一句:“冯、靖!”
不知冯靖是这堆里哪一个,冯翊根本没看,只是她面前这条腿闻声一动,又缩回了锦被里,化作一把又柔又低的嗓子,懒洋洋中带着些许喑哑的磁性:“殿下,来了人了……”
“唔。”这下哼唧的是冯靖,“谁……”
冯翊眼神如刀立刻朝冯靖声音来处劈去,入目却是冯靖赤_裸的上半身。
她顿住了。
冯靖躺在大床内侧,头歪向一边,散乱的发丝糊满一侧脸颊,眉眼尽被青丝遮掩,只剩高挺的鼻梁和气血嫣红的嘴唇清晰可见。
那嘴唇半张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往下,是修长柔韧的脖颈线条。
肌肉流畅的肩膀和手臂线条起伏,袒露在外的前胸弧线圆隆,结实的胸腹紧致有力,皮肤上布满星星点点深浅不一的暧昧紫红。
冯翊又惊又怒,只想冲出去叫人接盆水来把冯靖泼醒。
太荒唐了!
但更荒唐的不止于此。
冯靖晃悠悠地撑着手肘坐起来,锦被滑落到小腹,她摇了摇脑袋,迷蒙地抬起眼,看到了冯翊。
目光交接片刻,她才猛然认出眼前是谁,扯住手边的被子一把盖住身边另一具身子。
但床榻之大,人数之多,她哪里遮得完。
被蒙住头的那个在被子里不满地闷哼了两声,冯靖尴尬地和冯翊对视。
天娘老子啊,什么情况,冯翊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
冯翊盯着她,还没张口,冯靖立刻讪道:“皇姐,呃,咱们出去说。”
冯翊黑着脸扫了一眼这张床,除了冯靖还有好几个。
先前说话那条腿和被冯靖一把遮在被子里哼的都是男子。
她嫌恶地收回视线,狠狠瞪了一眼冯靖,拔腿向外走去,一刻都不想多待。
床上的冯靖换了口气,拉下被子,露出里面一张年轻漂亮的脸,那人哼唧两声,又不老实地去揽冯靖的腰。
这床上个个好颜色,先前柔声唤醒冯靖的那个也不甘落后地凑到了她身边,颀长的小腿贴紧冯靖空着的另一侧腰,用光滑的腿面细细厮磨着,煽风点火的手指自脊背攀援而上,一点一触,磨人又撩人。
冯靖不耐烦地扒开两人的手,在身边摸索一阵没翻到衣服,干脆翻身下床,赤着身子站到地上。
“殿下,昨日的衣服都不能穿了……”那腿的主人软着嗓子,跟着攀到床边,半撑起身,仰头脉脉地凝着冯靖的背影,口中慵懒缠绵道。
冯靖头都没回,啧了一声,踢了一脚地上暧昧纠缠的布匹,在屋内巡了几步,弯腰拎起一件压在进门处屏风下勉强干净的外袍,囫囵披上身,走出门口叫人。
侍人低着头不敢多看,来来去去匆忙备好干净衣物和器皿清水。
冯靖大踏步走出门,冯翊早被侍从引入正厅等待,屋内床上余下的人此刻也都醒得差不多,各自拉扯着衣服收拾自己。
其中一个最先整理好,在一旁等待时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小声问:“殿下会生气吗?”
软嗓子安抚道:“无事,此事与我们无关。”
另一道润凉的声音却尖刻地插入,是那个被冯靖护在被中容貌俊逸的年轻新宠:“昨晚爬殿下床时不是胆大包天吗,现在想起害怕了?”
最先询问的那个打了个哆嗦,不敢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