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冯靖整理得当,冯翊已在正厅等了一炷香。
“皇姐。”
冯靖一跨进厅门就快走几步凑到冯翊身边坐下,对室内伺候的仆俾挥了挥手。
几个年轻男子低着头匆匆退下,室内除了姊妹俩再无她人。
“成何体统!”冯翊面色不虞。
冯靖顿了顿,冯翊从没管过她这方面。一是管不着,二是在她看来,冯翊这方面能开窍才叫一个石破天惊。
她都怕上午这遭给她纯洁懵懂的好姐姐吓坏了,没想到骇也骇过了,这会儿回过味来,倒开始恼羞成怒了。
冯靖自觉没什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皇姐怎么突然来了?宫中有事么?”
冯翊脸色阴晴不定:“五日后光禄寺卿要办赏菊宴,你知道么?”
冯靖一怔:“自然知道……这回皇姐要去?”
冯翊此前从不参与这种宴会。
母皇不限制她们几个皇子参与此类交游,冯翊自身不喜,冯靖早已混成此间常客,却也没出过岔子。
只是之前冯翊总借着公务治学的由头能避则避,这回还是头一次主动过问。
冯靖想起自己几个相好,事后总替自家男眷亲朋手帕交旁敲侧击地跟她打听情况,问得她不胜其烦。
京城有几个数得上号的娘子姐儿惹得多少闺中小哥芳心暗许,其中就有冯翊一号。
冯靖顺口便道:“了不得,这回满京城的小哥们可都要喜疯了。”
冯翊一拍桌子。
冯靖默了默,随即展开肩膀,不紧不慢地往后靠住了椅子,仰着脖子睨过来:“皇姐今儿是怎么了?可是在外边受了谁的气,上我这撒火来了?”
冯翊转头,对上冯靖压着不耐的眉眼。
冯靖嘴角还挂着笑,眼里却闪着不甚明显的火苗。
看着冯靖这副样子,没来由的,冯翊眼前突然闪过盛承熙的脸,一时心情更糟。
冯靖不怕她,冯翊知道,也不明白是她这个姐姐当得失败,还是这两个妹妹都不是一般人,个顶个地爱挑衅。
穿个衣服的功夫,冯靖的尴尬就荡然无存,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与平时别无二致,这放下的速度和坦然的态度令她颇为费解。
这群人,都不懂何为廉耻的么?
“我不管你平时什么做派,”冯翊紧盯着她,“别在我面前无形无状!”
“怎么了今日这是?半点玩笑开不得。”冯靖端详着冯翊薄红未消的脸,思忖着她刚从哪儿来。
冯翊看着她打量的眼神,越发恼怒。
“谁又给你气受了?母皇?盛承熙?”
冯靖一个个猜着,漫不经心,不似认真。前夜喝了酒又尽了兴,今日还没睡足又被惊醒,心情实在一般。
冯翊听不得她轻慢又玩弄的语气,想起自己被盛承熙触的霉头正是她的功劳,旧账新仇一并,顿时压不住火:“成天不是饮酒便是行淫,我看你是太滋润了些,传个话都夹七夹八,不点火你浑身不舒坦是么!”
这话忒不客气,冯靖想也不想便回敬道:“不然六根清净跟你似的当块木头?难得老树开花一遭还被剪了枝。”冯靖说着便笑出声,“我说你这太子当得有甚意思?倒不如咱俩换换,你过两天我的好日子就知道有多舒坦。”
话未落地,冯靖脸上就挨了一个脆响的耳光。
冯翊手未放下,面色寒若坚冰。
冯靖顿了顿:“皇姐,我不是……”
“冯靖,你得意忘形了。”冯翊站起来,居高临下,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个头姿容都不输自己的亲妹妹,将她倏然闪开的眼神尽数收入眼中,“我打你不是为别的,这话被外人听了去,谁也保不住你。就算我给你求情,也一样。”
冯靖摸了摸脸,轻嘶了一声,盯着冯翊,不言语。
“这句话,你有本事,便真的实现了再说。”冯翊冷笑,抽身要走。
冯靖一把拽住了冯翊的衣袖,咬牙道:“皇姐,我……”
冯翊扭脸朝外沉默了片刻,回过头来神色已定,什么情绪都没了。
她垂眼看着冯靖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慢慢将其拂了下去,又缓缓抬手,似是想摸摸冯靖的脸,可还没触到就被那皮肤的温度烫着了似的,猛地蜷了回去。
冯靖后知后觉伸手想接,冯翊已经收手垂在身侧。
冯靖舌尖在内侧顶了顶挨打的半边,其实没什么感觉,应该没留印,也没其她人看见,但毕竟是一记耳光。
指节在掌心攥握成拳。
“冯靖,”冯翊看着她,突然道,“赏菊宴后,我会向母皇请旨,迎盛鎏珠入东宫。”
冯靖脑中飞转,接道:“我会稳住盛承熙……”
“不需要。”冯翊淡道。
“请帖我已看过,御史中丞之男、吏部尚书之男皆在席列,”冯翊竟是一笑,“你若有心,便自己把握。”
冯靖眼睁睁看着冯翊拂袖而去,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不混迹宴会,却对朝臣家中适龄男眷了如指掌。无论是母皇亲授还是她自己的消息渠道,冯翊点的这两家都在朝中掌着实权,男儿除却东宫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而冯翊说若她有心,便自己把握。
她冯靖,一个二皇子,把握什么?
冯靖靠在桌边,茶盏已冷。
话已掷地,她解不解释都一样了。
离开冯靖寝宫,马车落帘,冯翊皱了皱眉。
冯靖的话,她本来并未多想。
一是敢这样直白地脱口而出,却没有相衬的实力背景,冯靖若是这般粗浅的性格,就算有心也不足为惧。
其次,朝夕相处,她自觉认得清人,冯靖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嘴上没个把门儿,不见得真有坏心。
倘若真有……冯翊眼中一暗,不说自己,母皇先容不下她。
冯靖是无心之言,当时没有旁人,冯翊不会让这话传到母皇面前,但那一巴掌确实该打,只是今天,冯靖或许真的吓到了。
眼前浮现冯靖躲闪的眼神,冯翊如鲠在喉。
而她自己呢?
对姻亲之事轻易动摇,又是否源于她潜在心底真正的野望。
秤杆开始摇晃,从一端沉向另一端,不再稳定平衡。
或许从不由自主翻开宴会名帖开始,她也变了。
盛承熙一连沉寂了五日。
直到赏菊宴当天,冯翊在门口见到了盛家的马车,依然不见其人。
往常有这种一同出席的机会,盛承熙要不是早早赶去东宫缠着她同路并乘,便是早早候在目的地门口等她。
也迟迟不见冯靖来。
这俩人都缺席,冯翊顿觉不适应,左右仿佛头一回这么空旷。
赏菊宴设在近郊的一座雅庄,树木虬结,缭绕一湖,小桥流水,是京城难见的精致造景。
冯翊被门童引入正门,草木掩映下天爽气清。
她来得不晚,通往内庭的路上还有些同样刚到的少姥,听见门童传报便纷纷止步行礼。
冯靖略觉赧颜,简单应了几个面熟的,率先往里走去。
按理说她不该到得这么早,未免失了身份。
以往何处有召,都是盛承熙在她身边一气儿催促,她早到也未尝不可,还能推脱是盛承熙年少爱玩赶新鲜,可今天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这么积极。
习惯了被人缠着提前走吗,还是……
盛承熙在哪儿呢。
内庭一桥之隔女男分置,少姥们在前庭流觞曲水饮酒作诗,小哥们在后院影影绰绰间行飞花令。
前庭已到的宾客纷纷朝冯翊见礼,冯翊扫视一圈仍没看见盛承熙的影子,顿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随便应了几声让众人落座。
有好事者见冯翊脸色不对,大胆拍马道:“今儿太子殿下赏光,竟还有些躲懒的晚到,各位都看着了,此后进门的都先罚酒三杯!”
冯翊扫了说话那人一眼,殿中监少子罗维庸,容貌倒是昳丽非常,却浮着虚笑,眼神一片讨好。
殿中省在皇帝跟前侍候,是凭亲信而生的虚官,一有机会就巴结而上,没实权便表忠心投诚,站队最高最早,小辈偏近东宫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今天这人马屁拍得不太高明,情况都没弄清就敢贸然出头,今儿没来的人里还有个二皇子和盛承熙呢。
她看不上这种借势闹人的动作,正要开口阻拦,却突然恍了一瞬。
盛承熙在她面前喝过酒么。
各家少姥人精的不在少数,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瞬的沉默,纷纷应和起来。
冯翊皱眉,正待再开口,门厅突然响起一声传报:“威武侯世子到!”
门口一架马车停稳,门童上前打起帘,轿下悠悠地探出一只皂靴。
皂靴往上是绛赤的裙裾,张牙舞爪地绣着挑金线的虎纹,随着掀腿的动作利落地一飞,整张裙面粼粼地波荡起来,一群写意的虎首尾相衔地活了,在血色绸料上矫健地腾跃。
“罚酒三杯!”
“罚酒三杯!”
不知谁起的头,众人哄闹开来。
冯翊抬眸,隔着满座喧嚷的人群,隔着前庭繁茂的树影,望进那一抹红。
只是五日不见,她却觉得,盛承熙瘦了。
“谁起的头儿,叫你们敢这样闹我?”
盛承熙指尖挑着坠着玉佩的衣带,一边轻轻甩晃着一边朝人群漫步而来。
她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众人,对上高位的冯翊,一顿,随即轻巧地移开。
冯翊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众人皆知太子与威武侯世子关系亲密,却不常见到二人同时露面,此刻亲眼见到世子见了太子却不行礼,顿时各有思量。
盛承熙脾气不佳,一袭世子全凭出身,没见什么真本事。侯姥战功赫赫却常年远离权力中心,朝中贪婪的世家尚且按兵不动,年轻一辈中沉不住气的却大有人在。
冯翊冷眼看着,先前那罗维庸胆子够肥,仍混在人群中大哄着罚酒罚酒,倒真是不害怕。
冯翊叹了口气,一时有些心软。
母亲远在边疆,府中只剩不亲的继父和长兄二人,盛承熙几乎可谓独身在京,周围又虎狼环伺,性子乖僻些也在情理之中,她跟她计较什么呢。
“好了,”冯翊站起身,给足了面子,“待会儿开宴有的是你们酒喝。承熙,来我这里。”
盛承熙手上挑着的坠子停了。
她定定地瞧了冯翊一会儿,突然唇角一展,咧了个笑出来。
“臣参见太子殿下。”
她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随即一把拿过桌上的酒壶注了个满杯,遥遥举起冲冯翊一扬,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
如此三杯。
“好!世子殿下好酒量!”
一静过后,那罗维庸率先拍掌叫了起来,众人顿时纷纷喝彩,场中氛围重归热烈。
冯翊没心思理会旁人了,只瞪着盛承熙,瞪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唇上还泛着酒液沾湿的水光。
盛承熙走到冯翊身侧,一把握住冯翊的手,将她紧攥的手指一节一节掰开,那可怜的酒杯砸回桌面,不轻不重的闷闷一声,在桌上骨碌滚了个来回。
盛承熙用力,将冯翊拽得坐下。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冯翊默然。
盛承熙少称她殿下,她也少在人前唤盛承熙的名字,短短几日之内,两人却都听了个遍。
“你酒量很好,是么。”冯翊皱眉道。
“嗯?”盛承熙意外,了然又笑了,故意道,“怎么,你要和我喝?”
她说着话就倾身向前,冯翊闻到扑面而来的淡淡酒香,眉心狠狠跳了跳,一抽手却没抽开,只得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暗暗用劲将她抵住。
力道不小,盛承熙却笃定她不敢有大动作,不远不近地停在咫尺处,没继续向前,却也不后退。
“世子,我真是太惯着你了。”
“是啊,”盛承熙没所谓地笑了笑,“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下面坐着的众人各自喝酒聊天,春风流错推杯换盏间隙,罗维庸瞄了一眼远处状似亲昵不分你我的二人,借着酒杯遮掩,眸光暗暗一闪。
正式开宴,行酒一时,冯翊是场中最尊,率先提了一杯。
盛承熙在一旁笑吟吟地陪着,又是一满杯,众人也纷纷举觚,一时琼泼玉流。
酒喝完一轮,小侍奉上纸笔,世家少姥中功课上佳的几位当仁不让提笔先发。
庭院旁侧搭了小台,几扇屏风几罩纱帘一遮,请来的伎子在中拨弦弄兴。
闻雅乐,品仙酿,阅佳篇,早秋的金风徐徐穿拂,桌上菜肴瓜果熟色鲜香,冯翊顿时有些明白为何那些世家娘子热衷于此类活动了。
“进门我就看到侯府的马车了。”冯翊偏过头,对着盛承熙。
“嗯,”盛承熙伸筷捻起面前盘中一片鲭肉,柔嫩丰盈,入口即化,一抿就融了满口,“林妙俊盛鎏珠一大早就有动静,我起了他俩还没折腾完。”
“那你怎么……”冯翊自己住了口。
盛承熙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不习惯了?”
冯翊暗自咬了下舌尖,不理这茬,转道:“如今你这哥哥肯不肯也没必要了,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我会向母皇请旨赐婚。”
你安生去关外,这句话溜到齿尖,冯翊又吞了回去。
何止是盛鎏珠肯不肯没必要了。
盛承熙瞥着她,轻轻嗤了一声。
冯翊抬不起头,却又怒意横生。
你盛承熙凭什么?我能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去侯府一趟母皇还不知道,被知道了我当如何?你呢?你连自身都保不全!
盛承熙好似走神,轻声喃喃:“是啊,我那哥哥……”
冯翊顿了顿,火竟被这气音似的一句吹灭了些。
是,还是不一样的,他是盛承熙的哥哥,长着和盛承熙一样的脸,却不是盛承熙。
盛承熙回神,笑了笑,无甚在意的模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贺太子殿下天赐良缘。尝尝这个,必不叫你失望。”
冯翊没动,半晌抬手,按下盛承熙的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盛承熙默了一息,再开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气焰散尽,极尽低柔:“尝一口吧,不然我就喂你了。”
“盛承熙!”冯翊怒极,压着嗓子,“你听得懂人话吗!”
她到底想什么呢!
盛承熙歪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冯翊,眸中的暗色叫冯翊陌生又心惊:“姊姊,我也忍得够久了。”
不待冯翊作答,盛承熙松手,筷箸叮当落桌,她转而拿起自己的酒杯,“不想吃,那喝点酒?”
她哺了一口含在口中,却不咽下,只盯着冯翊看。
冯翊简直要疯,一把夺起筷子将那块鱼囫囵咽下,呼吸都气得发颤,一掌将筷子拍回桌上。
盛承熙快意一笑,安生将酒液咽下。
“姊姊听话,我也听话,待你和我…哥完婚,我便启程去关外。”
冯翊半个字都不想说。
“姊姊,”桌下,盛承熙不顾冯翊抗拒,硬是执起她的手,“我怕你不放心,又恐你太放心了些。”
“赶紧走,你走了我怎么都好,要我放几分心就放几分心。”
盛承熙低低笑起来:“姊姊,你就对我心狠。”
冯翊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对劲,语气不对劲,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最不对劲的罪魁祸首就是旁边拉扯不清的盛承熙。
冯翊烦躁地甩开盛承熙的手,索性站起身,迈步前想了想还是快速低声道:“我去更衣,你就在这待着。”
盛承熙笑着:“姊姊,你是不是怕我?”
“我怕你惹事!”冯翊没好气,“别再喝了,也别给我找麻烦。”
冯翊离席,立刻有侍者迎上指路,冯翊恨不得飞,快走了几大步,离桌宴远了些,才慢下步子来。
沿路草木葱葱,前院有声,后院竟也有声,前后丝竹相和,清幽间竟缭绕出一丝缠绵。
冯翊一路闷头走,脚下砖石颜色一变,突然成了木板,她抬头一看便刹住了步子,竟是一路走到了小桥前。
她扭头问那引路的:“前院没有东圊?怎的要到这儿来?”
那辫须垂头细语:“回殿下话,庄子便是这样的,平时前院供贵人们赏景游玩,后院恰是休息整理的地方,殿下随仆俾来吧。”
冯翊无法,不愿掉头回宴上,想问问是否要经过男眷们的桌席又不好开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虽说这宴的目的路人皆知,但她以为冠上了文人雅集的赏菊名头,前后院互通手笺相看诗篇便顶了天了,无非再隔着桥隔着水赏赏花,何曾想这庄子暗藏玄机,竟设了这样一道必通之路。
冯翊心底暗骂一句,光禄寺卿这地儿挑的,真不是什么正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