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鹊

    曲径通幽,人声隔着葱茏花木,一时朦胧遥远。

    冯翊过桥时莫名生出一丝担心被人瞧见的紧张,过了桥重新走进树影,听见不远处男眷嬉笑玩闹的动静,更觉做贼,只好越发快步疾走,险些甩下那引路的俾子。

    “仆俾扶殿下进去。”

    冯翊闻声抬头,到了。

    这庄子的东圊竟造得阔大,面宽六间,进深四间,乍一看似套独立的厢房。

    “不必,就在门口候着。”

    冯翊甩下一句,自顾推门进去。

    里头清幽开阔,屏风左右隔开,正中的小台上燃着精致的一炉香。

    这左右怎没个指引的?她该往哪儿去?

    俾子说庄子只这一处圊所,却也没见门外有什么时辰和礼数区分。

    正待出去问问那俾子,一回头,那俾子竟扶着门框,已探进了半个身子。

    冯翊惊道:“谁准你进来的!”

    “仆俾是来侍候殿下的。”那俾子看见冯翊回头便抿唇一笑,那一笑含羞带怯,看得冯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俾子随即合上门,莲步轻移一尺,竟柔柔地跪在了冯翊身前,抬手就要解她的腰带。

    冯翊骇得大退一步,险些一脚踢出去。

    那俾子跟着膝行一步,困惑地仰头道:“殿下?”

    冯翊正瞪着他,一时舌头都捋不直,咬紧牙关只挤出两字:“出去!”

    那仆俾跪着,小心道:“庄主已有交待,里间备好了木桶热水,殿下可还担心什么?可是仆俾何处冲撞了殿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庄主?还木桶热水?

    冯翊听蒙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这人突地腰身一软,半伏在地上,脸还仰着,由颈子到腰腿拉出一道柔韧起伏的弧线,下一刻竟是眼圈红了,清涟涟地滚下两串泪来。

    “殿下勿要嫌弃仆俾,仆俾是庄主交待的人,身子都是干净的。”那俾子吸着鼻子,断续道,“若殿下不合意,仆俾要挨庄主的责罚,求殿下可怜可怜仆俾吧。”

    饶是冯翊再不经人事,这话也听懂了,一时瞠目结舌:“你们这什么鬼地方!还钻营这种腌臜东西!”

    那俾子又往前跪了两步,近得快贴上冯翊的衣摆,一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子,白生生微凸的结喉直接露了出来,接着双臂一伸,袖笼滑落,一双净滑的白手也哀哀地攀住了冯翊的袍角:“求殿下赐仆俾一条生路吧!”

    眼前白光乱闪冯翊竟无处安放视线,不得已阖上眸子,举着双手,压声道:“放开!孤不认得什么庄主,你找错人了!”

    那俾子哪里敢放手,见冯翊不踢他踹他只是一味躲闪,便自作聪明地低头一钻,冯翊腿上一凉,只觉到腿间窸窣,袴裈稍分,细凉的手指抚触,什么柔热软嫩的东西吻了上来。

    冯翊当即躬了腰,硬压住险些脱口而出的低呼,连着外袴一把拽住腿间那颗脑袋往外提。

    那俾子口舌快,连着舔吻了好几下才被拽开,被冯翊一把挥在地上,痛呜了一声便低低啜泣起来。

    冯翊头一回经这种事,头脑如遭雷劈,紧贴在墙边手抖了半晌才理好衣衫。

    她没有打骂男子的习性,那辫须缩在地上哭得可怜,冯翊径自平复了呼吸才看向他。

    那辫须掩着袖子啜泣:“仆俾、仆俾万不敢触怒殿下,求殿下开开恩,求殿下开开恩哪!”

    冯翊耐着性子:“你可知道孤是谁?你要找的是哪位殿下?你们庄主是何人?”

    光天化日公然行淫,眼看这辫须还是被强迫的,这些畜生犯到了她手上,她必不会轻拿轻放。

    那辫须惶惶然抬头:“殿下不是、不是二皇子殿下?”

    冯翊暗骂一声,混账东西!

    “你们庄主是谁?”

    那辫须登时慌了神,一个劲地摇头,扑到冯翊脚边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地,地砖砰砰作响:“仆俾不知!仆俾不知!求贵人放过!求贵人放仆俾一条生路啊!”

    地上很快见了血,冯翊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了。你且跟我说,我自有法子救你,你若不说,出了这屋子谁也救不了你。”

    “贵人不要!”那仆俾竟嘴硬,只求着冯翊别说出去,“仆俾就在这里等二皇子殿下来。”

    冯翊一点他额头,冷道:“你以为我不说你就逃得脱?”

    那仆俾听罢还是不肯开口,吓没了魂似的,眼中一片昏乱绝望,竟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径直冲向屋墙。

    这是要自尽!冯翊眼疾手快捞住他腰身,唯恐他哭闹声引来旁人,一掌捂住他嘴:“你冷静些!”

    那仆俾力竭,软了手脚,趴在冯翊怀里不动了。

    冯翊低头,掌中透湿又沾着血丝,深深皱起眉。

    “去里间洗个脸。”冯翊放缓了声音,“孤是太子,你想活命就和我说清楚,我愿保你便没人能动你。”

    那仆俾一颤,微微摇头:“仆俾一家母父姐妹都还……”

    冯翊扬声断道:“一个庄主,高得过孤去?你若真不想活了,孤现在就送你上路!”

    这辫须真真是个蠢的,也是,否则怎么闹出这般乌龙来。

    仆俾肩膀一缩,冯翊放开手,他腿脚一软就往地上跌去,冯翊无法,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走去了里间。

    那仆俾乖觉地着水洗脸,偷觑了一眼揽着自己的太子殿下,面色绯红,啮着嘴唇犹疑半晌,弯腰另取了一盆新水,软软地牵过冯翊的手替她擦拭。

    手浸到热水中,冯翊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只觉匪夷所思。

    她没出声,待那仆俾放手立即抽了回来,将人转了个个儿正对着自己:“说吧。”

    她真要没耐心了。

    约莫冯翊脸色实在难看,那俾子垂下头嗫喏道:“殿下,仆俾真的不知庄主名讳,平时只受公公调_教,明白庄子上的规矩。今日公公新点了仆俾来伺候二皇子殿下,”仆俾说着,又偷眼抬头瞄了一眼冯翊,“谁知,谁知……”

    冯翊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冯翊按按眉心:“那你家契在谁手上?这不知那不知,我如何为你讨得家人?”

    那仆俾睁着眼睛:“公公一早叫仆俾注意着贵人的召点,交代完便去了偏院,离开前只说宴后庄主会等着贵人,叫仆俾侍候完了自己回厢房,公公自会引贵人前去,不由仆俾多问。只要贵人满意,仆俾和家人都不会有事。”

    她什么时候点他了?冯翊摇摇头,想起自己和盛承熙之前那番摔杯子砸筷子愤而离席一气呵成的动作,怕又是什么定好的暗示,阴差阳错让自己撞上了。

    “是殿下给了仆俾活路,仆俾此后便是太子殿下的人了。”俾子眼泪汪汪,嗓音又润上湿湿的水汽,凄切道,“求殿下做主,可怜可怜仆俾吧。”

    冯翊一个头两个大,这叫什么事儿。

    她答应了保他,在这庄子上带走一个辫须不算什么事,但他一家老小的身契,她直接找那劳什子庄主讨么?

    这庄主到底是什么人?

    和冯靖有阴私勾当不奇怪,冯靖向来是个淫_虫。但今天牵头办宴的是光禄寺卿,一个两个权贵通天,这庄主攀附如此,可不像巧合。

    若是单纯的商人自然无事,可这逼良为倡……冯翊凝神,怕不会那么简单,她若莽撞地上去开口就是诘问,岂不打草惊蛇?

    皇城根脚下,母皇治政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有这些畜生,冯翊闻所未闻。

    思及此,她心软些许,语气不自觉更加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俾子眼神一亮:“仆俾原叫栖云,求殿下赐名。”

    冯翊点头:“既有名字便继续叫吧,不必改了。”

    栖云黯然,退开身又伏下去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救命之恩仆俾无以为报,殿下大恩大德,栖云没齿难忘。”

    问不出什么来,冯翊这才有功夫打量屋内,陈设简单却齐全,这屋是专供洗沐的,瓢盆一应俱全,她转身再去看屏风后面,竟还摆着一张简榻。

    果然不是什么东圊,这俾子引她过桥答的那番话怕也是先前设计好的。

    也不怪她没多想,谁能料到这庄子里的俾子胆大包天敢欺瞒她,原是张冠李戴犹以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冯翊思忖,自己总不好直接就此离席,也不能当众就大剌剌把庄子上的辫须带在自己身边布酒布菜。

    这人刚说了个管事公公,那她叫自己的人带他去一趟,问起就托冯靖之名,反正本来就是冯靖的破事儿。

    参个宴还讨个辫须走,打野食也没这般浑不要脸的,她凭什么背到自己头上。但若真传出去了,恐也少不了她一口为妹作伥的黑锅。

    况且经昨日一遭,冯靖今日迟迟不到,那就是不会来了,冯翊冷笑,又让她撞见了这种事儿,以后也别想来了。

    蹚了这趟浑水,唯有把这肮脏地界掀个底朝天,她方能将自己摘干净。

    “你先跟我回前院。”冯翊对栖云道,“我的人会带你去找管事的。”

    栖云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敢。

    冯翊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自袖囊中摸出一粒玉珠,上刻着“翊”字,递到他面前:“你拿好。”

    栖云手一颤,隔着袖笼接过,紧紧攥在掌心。

    “走吧,你且放心,孤说到做到。”

    冯翊推开门,在室内待久了,外面的阳光竟有些刺眼。

    不好,在这儿耽搁多久了?盛承熙还在前院!

    冯翊心下一紧拔腿就走,步履如风地往前院赶,整个人的轮廓立时勾上一圈烁烁闪动的金边。

    可怜身后栖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到桥边,冯翊一眼就看见了那抹鲜扬的红。

    桥边草木稀疏,无遮无拦。

    盛承熙隔着桥,也看见了冯翊,手上一松,一个小厮扑通摔在地上,揪着前襟连连呛咳起来。

    冯翊脚步只是一顿,随即更快地大步踏过桥。

    盛承熙眯着眼,看向大步而来的冯翊,和她身后那个追赶得吃力的身影。

    一个细瘦的男子。

    往常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但现在……

    冯翊停在她面前,不知是走得急还是怎么,下袍是乱的,额上浮了一层细汗。

    “你,”冯翊皱眉扫了一眼旁边地上呛咳不止的小厮,“你这又是……”

    “我什么?”盛承熙一双虎目眯得狭长,“姊姊这东圊登得够久啊?”

    “顺便给冯靖办个事。”冯翊说得有些心虚,语气更加不耐,“你拿下人撒什么气!我这么大人还能丢了不成。”

    “人是不会丢,别的就不一定了。”盛承熙眼睛细细掠着冯翊上下每一寸,直看得冯翊浑身不自在,还不待开口,又一记眼刀劈向她身后,“这位是哪家小哥?”

    栖云涨红了脸,喏喏道:“回贵人话,仆俾、仆俾不是……仆俾名叫栖云。”

    冯翊头痛,这庄子就这么教人的?自己都没开口,他接什么话。

    她头都没回,望着盛承熙低道:“好了,和他没关系,那是冯靖的人。”

    “他?”盛承熙最听不得冯翊在她面前维护别人,她压根儿不信冯翊会和这俾子有什么,可好不容易找见冯翊了,一听这架势又想发火,“冯靖的人,怎么追着你跑?”

    “冯靖今日没来你没看着?”冯翊本就心虚,被她越问越烦躁,“别找事。”她意有所指地向前院瞥了一眼。

    她只顾着别被盛承熙发现实情,一时忘了顺着毛摸,几句话接连戳在盛承熙怒头上。

    偏偏身后那栖云不知死活,一头跪在地上磕了起来:“仆俾、仆俾是……”

    冯翊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不知道这蠢货还要说什么,当即喝道:“菁锋!”

    “属下在!”一女声沉着速应。

    “带去见庄子管事的,把仆契拿了,嘱咐别滥伤无辜。”冯翊快速道,“他身上也给我仔细检查一番,打理干净了送去冯靖殿里。”

    “是。”菁锋挟着栖云下去了。

    盛承熙眯着眼,过来时她隐约瞟见那辫须额头偏红,还不待看清注意力就转回冯翊身上,这一下那辫须再磕头,她才看清他额上确实出了伤,就是这一下磕的么?还是之前就有?

    这俾子求见冯靖,难道要磕出血来?

    冯翊不知道盛承熙在想什么,背后直冒汗,庆幸此前自己一时心软递了颗珠子,菁锋听得懂,就是那辫须可别自作聪明把信物藏起来了,真把人送去冯靖那儿才麻烦了。

    “急什么?怎么不叫他说完?”盛承熙眯眼盯着她,视线过处叫冯翊只想伸手将那块皮整张挠穿。

    “我看你是存心借由生事。”冯翊烦道,“就这么个俾子,我如何你心里不清楚么?放这儿任你揪住胡扯个没完?”冯翊对着盛承熙一压手掌,意兼休止和安抚,“好了,冯靖这事儿我也是半道才想起,没和你说一声,是我不对。”

    “是么?”盛承熙却没那么好打发,“你是去了东圊才办了这事?还是为办这事才去的东圊?”

    冯翊顿了不足刹那就飞快反应道:“本是要去的,半路想起来就先去找的人,这不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再去。”

    果然,盛承熙听这话便放松了,语气也没了正经:“可给你憋急了吧,这一通跑得。”

    她揶揄地扫了眼冯翊满是薄汗的额脸。

    冯翊松了口气,在桥上看到盛承熙那样子,必然是已在前院问了一圈,她只能半真半假。

    盛承熙鼻中哼了一声,不知信了没信,似是满意冯翊的服软,到底接受了,率先转身往宴上走。

    冯翊刚换了口气,又见盛承熙转回头来,声音带笑,眼神却凝定:“姊姊今天倒真是听话,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这话可算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压得又稳又准,冯翊气极反笑:“你也明白啊?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孤是什么奸臣重犯,要被世子殿下这般盘问。”

    盛承熙听她这番讽刺反而笑了,笑得情真意切:“小臣问不得太子殿下,问问姊姊还是省得的,姊姊难道不许?”

    冯翊无话可说,往她肩上搡了一下,沉默地冲前路一指。

    盛承熙耸耸肩,不容冯翊拒绝,挽住了她胳膊。

    冯翊一挣动就被按住,只得听这赖皮笑着低语:“好啦,让我挽一段儿,到前面就放开。”

    “早该把你送关外去,”冯翊烦得无法,咬牙切齿,恶声恶气,“你怎么还不去。”

    盛承熙漫不经心:“你的喜事没办完,我可舍不得就这么去。”

    冯翊疲道:“与你何干?我真没功夫陪你闹。”

    “怎么没关系,姊姊的喜事就是我的喜事,”盛承熙没生气,反而促狭一笑,兴味浓浓,“但我要做的事用不着你,我自己来。”

    她语焉不详,这一笑分外风流,如三月的春色染上面颊,美则美矣,却过于黏浓,显出一丝暧昧到妖冶的不端。

    冯翊强行按住心弦偏开脸,看不懂也懒得再猜,横竖没憋好屁。

    应该不会是大事,冯翊思忖,唱念做打都过完一轮了,盛娘才尽,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只是……

    冯翊不免苦笑,自己真是痴长这么多年,怎么总是轻而易举就被这个叫人又烦又乱的妹妹给牵着走呢。

    好在,好在马上就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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