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藤萝2

    庆瑞三年,东宫事变。年近五旬的太子殿下勾结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率领两万皇城兵马,将庆瑞帝的寝宫团团围住,威逼圣上退位做清闲的太上皇。幸而禁军总督率一万禁军及时赶到,围剿匪党,歼灭叛军五千余人,捕获一万五千人,收押入狱,秋后问斩。庆瑞帝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世称“丁酉事变”。

    太子赐死,党羽尽除,其中包括不小心站在了太子那边的宰相。造反之罪,当诛九族。宰相的女婿陈永泽当然也不能幸免。

    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诠释。朝中大换血,一夜间官位空缺,当然崛起了不少新贵。若琼的兄长作为天子近侍,在乱军中救驾有功,甚至为庆瑞帝挡了一刀,于是龙颜大悦,受赏封侯。若琼因此亦被册封为麝雪郡主。

    处死太子乱党那日,麝雪郡主去过法场。

    集市旁茶肆雅间挂着湘妃竹帘,从外向里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片淡绿倩影,手摇纨扇,发髻中翠翘金雀轻轻摆动。金石声里,茶烟袅袅,升腾出半卷湘帘,慢条斯理飞上九重碧霄,俯瞰大地人间。郡主的思绪也跟随优哉游哉的茶烟悠悠直上,端详着人头攒动的法场。

    她丹唇微挑,胭脂涂得有些艳了,看起来猩红猩红的,像血。她却觉得刚刚好。

    侍女见郡主的茶盏空了,便走上前来斟茶。郡主摆摆手。

    “我自己来,你出去。”

    侍女惊讶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却被她寒气萧森的笑容吓了一跳。她不敢多看,唯唯诺诺地出去了,关上门。

    麝雪郡主听侍女的脚步声走远,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猖狂,饱含着幸灾乐祸,与她窈窕的倩影极不相称。

    “哈!活该。背信弃义,天打雷劈。”她低低念出这一句话,字字切齿,语声阴翳。

    她不喜欢陈永泽,只是恨他违反誓言。

    “午时三刻到,行刑!”

    郡主素手卷帘,垂眸下望。

    那一个个跪在尘土里瑟瑟发抖的蝼蚁中,哪个是陈永泽呢?她今天特意选了个茶肆,就是喜欢茶的苦涩。她向往苦涩的茶香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她还从来未闻过呢。

    但是,那些人里没有陈永泽。

    “怎么可能!他可是宰相的女婿!”郡主难以置信。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眸中似有未成的饥饿。

    血溅得很高,复落下去,打湿了尘土,在地上绘出了朵朵红梅。

    “怎么可能没有他!”

    郡主命下人去查探了一番,仍没有陈永泽。

    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凉风吹过,微冷,麝雪郡主却浑然不觉。她仿佛回到了大病前的那场夏雨中。那场雨浇起了她的怒火,这场秋雨浇起了她的失望。

    他会不会在狱中就一命呜呼了?若是那样,倒也还好。

    麝雪郡主是个实干派,说干就干。她贿赂狱卒打探陈永泽的事。狱卒回话说,狱中死去的罪人中,没有叫陈永泽的。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厮去哪了?

    郡主偏不信这个邪,遂散尽千金,,暗中搜捕。她就要看着这个偷走她美好回忆的薄情郎死在她眼前。

    十数年,无果。

    麝雪郡主嫁给了世家大族的小侯爷,锦衣玉食,珠玑罗绮,应有尽有。夫君宠爱花容月貌的妻子,立誓比翼齐飞,白头偕老。郡主笑着,敷衍应下。

    她不敢再相信这种诺言。等她老了,皱纹爬上面颊时,恩爱的夫君就会引进年轻貌美的妾室,填充偌大的内宅。到时候她若是紧逼,那些娇妻美妾们就会将她的生活填满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她同夫君诉苦时就只会得到他赧然的歉笑,再没别的了。

    她变得冷漠,用铁腕将后院治得井井有条,保证小侯爷的通房丫头都是自己的心腹。她不克扣下人,却也不体贴人情。她用钱财权势握紧了手中的把柄和筹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说到做到。

    “请夫人移步菡芳阁一观。”带她观览新植花圃的管家站在几步外对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麝雪郡主回过神,又瞥了一眼花匠正在种的紫藤萝。初春,藤萝抽绿,尚未开花,淡紫的花蕾只是新绿的小疙瘩。

    她拢了拢袖,想要抬脚迈步,目光却总也不能从花匠身上移开。

    花匠察觉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不想正巧与她对视。

    麝雪郡主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花匠丑陋至极,脸上被划得沟壑纵横,一片灼伤覆盖了整个右颊。整张脸上只有两只眼还完好,亮晶晶的,眸中似有银河。

    “你!”她惊道。

    管家看了过来,厉声道:“什么人胆敢偷看夫人!李四,给他打出去!你接替他的工作。”

    小厮李四应了,叫来一众家丁,挥着花锄往花匠身上招呼。

    郡主看着花匠蹒跚的背影,怔怔不语。

    她是想把此事忘掉的。年久日深,看着别人家幸福快乐,她却只有冰冷的铁腕,真的很羡慕,羡慕温暖的人间烟火。她想回到过去,可冥冥中知道,她不能了。

    她突然恨,怒火再一次升腾。原来这怒火一直低伏在胸中,缓缓灼烧着一切,将柔情烧成灰,将坚毅煅烧成铁。

    这怒火燃烧了片刻,又降了下去,这次更加萎靡不振。她突然觉得好累。

    她走向紫藤萝,伸手扶住了粗糙的主干。

    花匠在迈出门时,再一次回眸。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话。隔得太远,郡主听不清楚,但她知道陈永泽说的是什么。

    “你的紫藤萝,我种好了。”

    不知不觉,泪水滚滚,从白皙的脸颊淌下,打湿了紫藤萝树根处新翻的土。

    若琼突然觉得,好无聊。又不是所有人都是陈永泽。陈永泽又不总是那个背信弃义的陈永泽。如果当时他信守诺言,作为宰相的门生,若琼也会被连坐。

    姑且说一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几天后,下人在侯府附近发现了那个花匠的尸体。

    陈永泽死时含着笑。他不怨不由分说绑他上马的宰相,也不怨搜捕他十几年的麝雪郡主,因为他知道,有的人爱才,有的人曾在他身上寄托着最大的愿望。

    若琼背着夫君命人将他厚葬,棺里放了一串干如纸片的紫藤萝。

    ……

    仲春,紫藤萝开了,洋洋洒洒若九天银河,丝毫不亚于当年陈府那株的盛况。若琼和夫君站在藤萝花下,共赏春光。她笑着,梨窝浅淡,觉得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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