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不宁静,兰絮站在谢期雪的房门前,那张被岁月冲洗过的脸上充满了担忧。
她的清清命真苦,兰絮想着想着,眼中又蓄起了泪珠。
清清又要上台演出了,每隔两天就有一次。
她们明明将清清藏了那么久,十八年啊,整整十八年啊。可,可,兰絮眼中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门便是这时候开的,谢期雪手中拿着手帕,精准的擦掉了兰絮掉下的眼泪。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谢期雪苍白的脸终于添了一抹神气。
而这没精打采的状态自然也没有逃过兰絮的眼睛。
“清清啊,你没事吧?”兰絮将手放在谢期雪的额头,满脸都写着担忧,“今日歇息一日吧。”兰絮拿出手帕擦了擦谢期雪的额头,看到的却是他的沉静的眸子。
谢期雪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今晚不能歇息,今晚是一个计划的重要部分,也是跟赫连重说再见的重要部分。
可探子今晨才传来消息,说赫连重出宫了。谢期雪查到了他城西那块地皮下面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叫人稍稍给使了一点绊子,那地里埋着的是赫连重的“药”,赫连重的“药”埋了不少地方,但这一处尤为重要。兹事体大,以赫连重多疑的性子,“药”的安危他必定会亲自去确认。而去城西,他便必定会经过醉花楼。
谢期雪攥紧了手中那几乎浸黑的纸,明明是非常完美的一个计划,偏偏提早了一日。
这让谢期雪感觉到不舒服,很不舒服。这是头一次,他的计划没有按步进行。
近几日他不舒服的频率尤其高,今日神色的苍白更是因为那个鸡蛋怪盗。
一万多人的案卷,近日里进入燕都的一万多人的信息。他全部都看了一遍,可没有一个人是那个鸡蛋怪盗。那双手被他啃出了血来,谢期雪还在不停翻着案卷,进入燕都的所有人都只有一条道可以走,这些案卷应当包含了所有进入燕都的人。
案卷上滴上一滴鲜红的血,谢期雪愣了愣,指尖上一点一点冒出血珠。
他不知道鸡蛋怪盗的身份,他为了这个鸡蛋怪盗花了一整晚的时间,但是他还是不知道鸡蛋怪盗的身份。
谢期雪捂着自己的心脏,感觉闷闷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
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不甘心。
......
月华初上,星光点点,谢期雪穿一件月白绸缎,端坐于琴身边。他唇瓣微张,素手拨弄琴弦,悠扬的乐声和着他偏冷的月光般的音色倾泄而出。
席间来的人不少,谢期雪的眼神落在右边的第三张桌子上面。
不出所料,王晨旭坐在了那。
左相的小儿子,不学无术,欺男霸女,可操作性十分大。
他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开始弹奏。
王晨旭会在一柱香之后喝完那一壶酒,他会拦住席间穿梭的装扮过的柳青。他喝第一杯酒会喝五口,第三杯会喝三口,当他喝完第六杯的时候,他会抱着酒壶喝。
而王晨旭这边,抱着酒壶喝完了了酒,抬手便拦住了柳青。他抬眼看着台上那抹白色的身影,眼里充满了贪婪之色。
他看得很痴迷,连那白色粉末投进了他的酒壶里,都没有看清。
王晨旭笑了两声,继续喝着酒。
下贱人不清楚,可他清楚的很。他曾经便对着小美人动过心思,偏偏撞上了二皇子那个煞神,他才知道这小美人早已是二皇子,那个伪君子的囊中之物。
可今天,二皇子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宫里出来,这小美人,他今天要定了。
王晨旭投过来的眼神谢期雪再熟悉不过,这种尽在掌握的事让他烦躁的心绪好受了不少。
“不愧是雪公子啊!难怪不得明明是个男人,却偏偏成了燕都第一花魁。”说话的那人紧紧盯着台上的谢期雪。
明明戴着白色的面纱,却还是勾人的很。明明是个男人,长得却比女人还带劲。尤其他周身那种清隽的气质,若即若离的。
说话的男人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一滴晶莹的东西从嘴角流了下来。
“各位官人,静一静,都静一静!”一个较显年轻的妩媚女人挥舞着帕子出现于席间,“今日还是同平日一样的规矩,能接上雪公子上联的,便能同雪公子“一度春宵”!”
“一度春宵?”突然传来的疑问的声音在一众欢呼与掌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弹弹琴唱唱曲儿聊聊天,难不成,你有那种癖好啊?也不是不能理......”以为是遇见了个没来过青楼的小孩,那人带着调侃的解答。
那人转过头,还想要再调侃几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红蓝相间的巨大的年兽面具。
年兽面具的脸颊高鼓,面具上的嘴张的大大的,还有两颗尖尖的牙齿。
转过头来的那个人顿时闭嘴了。
年兽面具倒是没感觉到旁边人的震惊,环抱着手臂,气定神闲的继续看。年兽面具身上的压迫感太重,身量比常人还要高大半个头。
解答的人用余光瞟着,默默夹紧了自己的□□,往后退了几大步。
“对你个狗屁的诗!”这明显带着酒气的声音高昂的传出来,王晨旭满脸绯红,手上提着个酒壶,摇摇晃晃的从人群中走出来!
“小爷我今天偏偏就想要一度春宵!”那公子哥摇摇晃晃站上桌子,伸出手臂指着台上的谢期雪,他对这小美人势在必得,“今天,你逃不出小爷我的手掌心!”
谢期雪看着王晨旭略显僵直的动作和通红的脸颊,便知道药效起作用了。
他轻抚着琴弦,没理发疯的人。等这人再大闹上一炷香的时间,左相为王晨旭请的夫子便会“刚刚好”带着侍卫到这里请王晨旭回家。
琴声变得更欢快了,这是刚刚开始,谢期雪看着王晨旭手中的酒壶,他要的,自始至终是王晨旭在醉花楼大闹的这一场。
“这个人?竟如此好学?”又是一道疑问的声音在略显寂静的醉花楼内响起。
“不是这样的兄台,”清澈而小声的声音响起,沈清风压着声音,偷偷把前面那人往后拉了些,“这是左相公子,这明显就是想,想那个啊。”
“那个?”
“哎呀,就是那个,那个,你凑过来些,就是,”要个文化人说出这事简直跟要人命一样,他就是了半天,终于是憋出了那两个字,“行房。”
沈清风也是没想到,自己明明是仰慕雪公子的才华来的,却会撞见这档子事。
想着想着,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年兽兄,不愿意露出真容,连刚刚那么明显的场面都看不出来,一定是一个醉心于学问的读书人。
“不是说只是聊聊天?”
沈清风看向年兽面具的眼神里这下子充满了怜爱,何等纯净的兄台啊,他凑近年兽面具,咳嗽两声:“兄台有所不知,桌上站着这人是左相公子,权势滔天,今日雪公子,怕是......”
沈清风的心里闪过一丝悲凉,若是雪公子生在寻常人家,也是一个才貌兼备的好男儿,偏偏身在青楼,在这等地方蹉跎一声,何等不幸,苍天不公啊!
沈清风攥紧了拳头,转身欲走,不愿再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年兽面具没说话,只是环抱在胸口的手臂动了。下一秒,沈清风眼里的纯净的年兽兄一瞬间从二层栏杆上翻了下去,一把蹭亮的刀便比在了王晨旭的脖子上。
“啊!”不知道是谁叫了第一声,醉花楼乱了,四散的人群如同遇上巨石的水流一样开始乱窜。
“是采花贼吗!是燕都里那个经常虏走好人家姑娘的采花贼吗!”几个离得相近的人争相讨论着。
“他不是在晚上出没吗!”
“这可不好了,大事不妙!我姐夫在衙门里当差,这贼人的武艺特别高强,被掳走的姑娘现在还没有找到呢!”
“跑啊!等什么呢!”
沈清风呆愣愣的看着,年兽兄是采花大盗,夭寿了,他脚底抹油一般,溜得比在场所有人都快。
采花贼?谢期雪在台上听着下面人的讨论,那东西不是前些天被谢二抓住了吗?
现场这个年兽面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采花贼。
然而年兽面具下一秒的话却直接让谢期雪弹断了一根弦。
“我是采花贼。”年兽面具说的十分正经。
这低沉的声音谢期雪绝对不会忘记。
是鸡蛋怪盗!
他没在看王晨旭,转而紧紧盯着年兽面具。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谢期雪捂着胸口,那里跟有东西压着一样。
琴弦在他手指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王晨旭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在看见自家少爷被劫持了之后,立马冲了上去。
可这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年兽面具一挥手,几个侍卫便被扇飞在地上。
“一度春宵的是我,有问题?”
台下众人的脑袋摇的飞快,本来还有心思巴结一下王晨旭的人现下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开什么玩笑,年兽面具露得那一手就跟真年兽入侵一样,那几个冲上去的侍卫连年兽的边都都没有沾到就被掀飞了,现在还搁那边吐血呢。
谢期雪的手已几近渗透了血了,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经历了这么一场闹剧,醉花楼的客人如烟雾四散,没了踪影。多个拿着小刀的青楼女子畏畏缩缩的朝着年兽走过来。
“啊啊啊啊啊,别动我小雪!我杀了你个淫贼!”
“放开公子!我同你拼了!”
“侬个东西不要乱来!”
年兽面具立在那,手上是已经吓昏过去的王晨旭。他一把把王晨旭从木桌上扔下去,那地上发出很重的撞击声。
“弹弹曲的事,把刀收着吧。”一只瓷白的手握住了年兽面具,那把小刀被轻轻柔柔的从年兽面具手上划拉下来。
谢期雪握着年兽面具的手,却用余光看着映春。
这个烦人的年兽面具,他一定要亲手把它解决。
“可是!”映春还想说些什么,嘴却一把被兰絮捂住,兰絮朝她摇摇头。这时候听清清的才是正确的,兰絮看了看年兽面具。
这个人身上的煞气冲天,不是一般的练家子。若这个人动了真格,她们在场的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兰絮叹了声气,转过去。
“散了散了,回各自房间待着,我不叫不要出来。”兰絮像赶鸭子一样把姑娘赶回了房间,随即看向映春。
“映春,从后门走,去报案。你脚程快,去最大的那个衙门,争取在一个半时辰内回来,带上这些银子给他们,让他们越快越好。”兰絮看着外面已经完全漆黑的天,又看了一眼楼梯,手上的手帕被她攥得紧紧的。
......
另一边,谢期雪坐在琴边,垂着头,并不抬眸看向年兽面具。
“听些什么?”
他的情绪控制的很好,就像接待普通客人一样。
“不听。”低低沉沉的声音,那张艳红的年兽脸在谢期雪面前放大,一只大手朝他伸过来。
要动手了?身体的下意识反应,谢期雪抽出了袖口中藏着的那把匕首。他握匕首的方式很刁钻,只要年兽面具有威胁他的动作,这把匕首就会精准捅进年兽面具的致命处。
不管年兽面具有怎样的动作,他都有上百种方法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发抖。
他好像极端恐惧那些未知的事物。
五寸,四寸,三寸。
谢期雪的神经紧绷,再近一寸,只要再近一寸。
谢期雪的手被抓住了,一个很巧妙的力,那把刀回到了谢期雪的袖口。
谢期雪这才抬头看年兽面具,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不可否认的,他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在意年兽面具的来意。
年兽面具身上,没有杀意。
这很奇怪,他一向不是会被那些事情左右的人,但他好像,他对年兽面具充满了无端的恶意。
“你,你,我的匕......”谢期雪看着自己袖口莫名奇妙收回去的那把刀,充满疑问的看着年兽面具。
在确认眼前这人没有杀意之后,谢期雪清醒了一点。
他为什么没有杀意?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假扮采花贼?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还有那股力,他是怎么做到的?
谢期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像要把年兽面具看个透彻。
年兽面具看着他明显变圆了的充满求知的眼睛,眼神不自在的闪了闪,两根手指便捏住了他的嘴唇。
“笔。”
年兽面具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毛笔,飞快塞进了谢期雪的手里。
谢期雪看着手中的毛笔,陷入了沉思。
鸡蛋年兽面具,真的好生奇怪。
谢期雪的眼睛变得更圆了。
他的另一只手还被年兽面具捏着,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年兽面具非常自然的抓过他拿着毛笔的手,指尖同样有微凉的感觉。
年兽面具在给他的手指上药,等谢期雪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意识到时。他的手伤已然全部被处理了。
谢期雪怔怔地看了一眼指尖上的伤口,又抬头看向年兽面具。
“你......”
“除了弹琴,你这还能干什么?”年兽面具环抱着双臂,问道。
“唱曲。”
“还有呢?”
谢期雪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小了些:“清谈。”
“那谈吧。”年兽面具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说完这句话,便是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能对出雪公子的诗的人并不多,一是难,二是有意刁难。能到这来的人都经历了重重的筛选,有学识,有文化,并且没有地位。
这就造成了,跟谢期雪聊天的人,无一不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年兽面具环抱着的手臂终于动了。清澈的酒液倒了满杯,缓缓推到了谢期雪跟前。
这杯酒给了谢期雪一点灵感,他一向喝不醉,若是把年兽面具灌醉,说不定能得到更有用的情报。
他接下了那杯酒。
半个时辰后。
“千金难醉,知己难求!来鸡蛋兄!干了这碗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谢期雪趴在桌上,左手捏住酒壶,右手拿着酒杯,已是满脸绯红。
半个时辰前,他同年兽面具一同饮的酒,不善言辞的两人一杯又一杯的喝着,直到谢期雪倒下,然后开始发疯。
谢期雪的酒量一向很好,他原本是想把年兽面具灌醉的。
“没有碗。”年兽面具拿着酒杯跟谢期雪碰了一个,随即把酒一饮而尽。
“鸡蛋兄,你怎么看这场燕金之战呢?”谢期雪用脸蹭了蹭冰冷的桌面,脑袋昏昏沉沉的。
“不想看。”
“你真有意思,蛋兄。”谢期雪又嘬了一口酒,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的。
“为什么?”
“别人都说好惨好惨,谈政治,谈理想,谈人生。只有你不想看。”谢期雪说话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了,他说,“我也不想看。”
谢期雪蹭的一声站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英勇就义。
“鸡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谢某的亲兄弟!我要给你看我的宝贝!”
年兽面具的面具抽搐了两下,他看着谢期雪摇摇晃晃的往床边走,又鬼鬼祟祟的蹲下。
“兽兄,你来。”谢期雪蹲在那里,跟做贼一样。
年兽面具的面具又动了动,他缓步走过去,被谢期雪按着蹲了下来。
谢期雪掀开了那层遮挡床底的布,满满当当的书籍映入眼帘。
“这都是我的珍藏,只给年兄你一个人看。”
谢期雪从中掏出一本包装最好的,一下子塞到了年兽面具怀里。
“年兄,你看。”谢期雪的眼睛睁的溜圆,眼巴巴的看着年兽面具。
“我不看。”
“你看。”
“我不看。”
书在两人之间传递,谢期雪死死抵住年兽面具想把书还回来的手。
“不要拘谨,年兄。”
年兽面具终于是停下了这场没有尾声的闹剧,他一本一本把那床底下的书往外拿。
“《将军百计》《将军夜话》《将军夜夜宠》?”读到最后这一本的时候年兽面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问。
“这是近些年的孤本,很难抢。”谢期雪紧紧盯着年兽面具手上的几本书,面露不舍。
“我不喜看这些。”年兽面具把书塞回了谢期雪手里。
“大家都很喜欢将军,我以为你会喜欢。”谢期雪的脸立马变丧了,他喝酒之后的情绪表达比没喝酒强了不少,虽然仍然有一种淡淡的感觉。
“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谢期雪突然变得一脸凶相,“将军很厉害,这些策论真的非常完美!”
谢期雪说着说着,越说越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喜欢将军。”
“没有不喜欢。”
“你刚刚说了你不喜欢。”谢期雪这时候脑子到是转的快,他紧紧盯着年兽面具,刚刚那个称兄道弟的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年兽面具站起身,背对谢期雪。
“别人的喜欢,并没有什么用。”
年兽面具说完这句话,后背便被狠狠一撞,谢期雪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蛋兄,知己,你简直就是我的子几。”
“官人,请小声些,小声些。”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
“吵死了,不过一个采花贼罢了,待我将其速速擒来。”
是兰絮与捕快谈话的声音。
那捕快往嘴里灌了一壶酒,这个点还要出门抓人真是烦人透了,要不是给的钱多他才不干这事。
想着想着,他的脚步声便更大了,他一把推开谢期雪的房门。
门内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