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家长慕明策召集暗河三家到星落月影阁议事。
“今日召集大家到此,有两件要事要商议。”慕明策坐在主位,将眠龙剑拄在地上。苏喆手持佛杖戴着恶鬼面具着立于他身后。
“第一件事。阿喆重伤迟迟难愈,他自己也有卸任傀的意愿。我想这大家都知道了吧?”慕明策话音落下,三位家主都微微换了个坐姿,面上漫不经心似的喝着茶,实际却都暗自提起了精神。
慕明策目光犀利扫过阁中众人,继续道,“新一任的傀,我想就遵循我们暗河的老规矩,由我提出心中人选,有不服者三个月后设擂台见分晓。诸位同门意下如何?”
“既是暗河老规矩,我谢家没有异议。”谢家家主谢霸率先表态。
“苏家也无异议。”苏烬灰一脸从容,半眯着眼目不斜视。
“哦?不知大家长意中人选是哪位啊?”慕家家主慕子蛰向座上一靠,皮笑肉不笑地挂上个笑容。
慕明策瞧着他也弯了下嘴角,却没有立即回答他。
“是啊大家长,就别卖关子了。”谢霸也催促道。
“苏家,”慕明策忽然发话,却故意在中间顿住。此刻正半眯着眼的苏烬灰听到苏家二字蓦然睁大眼眸子。然而,慕明策顿了下说出的却是:“苏暮雨!可在?”
“什么!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无名者吗?”
“竟然是他?”
“听说武功倒是蛮厉害!”
“这么年轻?能行吗?”
“他是无名者啊!”
…… ……
慕明策话音刚落,阁中一片哗然,各家带来的众弟子纷纷忍不住议论起来。三位家主也都惊讶地望向慕明策。
此刻,苏暮雨正在苏家一众弟子中默默站着,为了馒头不够的问题而烦恼,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慕明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周围所有投过来的目光包围。
苏暮雨周围的人自觉地让开一点空隙。他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被围观起来。
这太叫苏暮雨意外了。他除了十二岁从炼炉中出来冠姓那年,被大家长念过名字,此后四年便再也没有同大家长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到大家长跟前做过一件事。在他看来,大家长应该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
“苏暮雨?!”苏烬灰也重复了一句,转头瞪向苏暮雨。
苏暮雨正不知所措,便迎上了苏烬灰惊诧怀疑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并来不及向家主解释什么。此时的慕明策已从众人的目光聚集处得到了答案。只听他再次朗声问道“苏暮雨何在?”问这话时他已经在注视着苏暮雨。
慕明策确实已经认不出苏暮雨的样子。少年人一天一个变化,时隔四年他认不出也属正常。此刻见暮雨出落得丰神俊朗,慕明策心中欢喜得很。
“暮雨在。”短暂地吃惊与窘迫过后,苏暮雨本能地迅速镇定下来,不失礼地回答了大家长。
慕明策神色严正地看着他点下头,“苏暮雨,完成天字号任务九十二次,无一次失手,是这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我暗河是该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了。但你要成为傀,还要经过擂台挑战的考验!苏暮雨,你有信心吗?”
“大家长,我”不等苏暮雨说完,谢霸大声插话道,“大家长!傀是下任大家长的继任者,交给一个无名者,不合规矩吧!?!”
“傀继任大家长之位只不过是不成文的惯例,算不得暗河的规矩。暗河也并没有一条规矩规定无名者不可担任傀。到我卸任之时大家长另选便是了。”
“可是……”苏烬灰沉着脸正有话要说,慕子蛰看着他阴笑道,“烬灰兄,弟子培养得不错嘛!这下你可如愿了?哈哈哈哈…”
苏烬灰没好气地瞪了慕子蛰一眼,“哼!”他心里清楚慕子蛰这是还记着仇呢。苏暮雨行冠姓礼那年,慕子蛰发现自己早就在暗中笼络培养暮雨与昌河,便想尽办法要将他们毁掉。而今想不到,自己亲手养大的这两个小子翅膀硬了,竟成了坏自己好事的绊脚石。
慕子蛰不再理会苏烬灰,转向慕明策问道,“大家长,傀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交给一个乳臭未干毛头小子,太儿戏了吧?”
“慕家主!请你慎言!”慕明策正要回答慕子蛰,想不到苏暮雨自己先开口了,他看上去对“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个称呼颇有些生气。
苏烬灰看到苏暮雨顶撞慕子蛰,也算为自己出了口气,于是接话继续羞辱慕子蛰,“是啊子蛰兄,你若不服气,三月后选拔擂台可以挑战暮雨嘛。”
“哼!”慕子蛰吃了瘪一拂袖怒道,“臭小子他也配?我座下弟子收拾他便可!”
此时现任傀大人苏喆忽然开了腔,“凑小子凑小子,哼,大家长面前,谁还不是个凑小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喆一句话逗得各家弟子哄堂大笑。只因苏喆这乡音配上他那威武肃煞的傀面具便格外好笑。
慕子蛰被众人嘲笑怒火中烧,一掌拍在身侧的石桌上,桌上茶水瞬间震荡腾起,登时凝结成利刃,被慕子蛰顺势一挥,带起一股强劲杀气袭向苏喆。
苏喆将佛杖旋了一下,重重杵在地上,那青铜震颤之音好似能震碎人的五脏六腑,也带起一股强劲内力穿透而去,向着慕子蛰袭来的利刃迎击碰撞在一起,伴随着一声闷响顿时震得近旁的几名弟子飞了出去。
苏喆与慕子蛰内力相抗僵持了一会儿。慕明策忽然起身,噌楞一声拔出了眠龙剑,缠绕在剑上的睡龙突然睁开双目,气势凌厉地劈向他们的内力相接之处。“够了!不要胡闹!”
苏喆与慕子蛰二人被慕明策的剑气冲开,各自稳住身形运功调息。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一件要事,眼下提魂殿派出了刺杀梁州刺史的任务。刺史府掌握一州兵权,戒备森严。这位梁洲刺史还笼络了不少江湖门客。尤其是那西南剑王刘一龙,听说是天境高手中的高手。三位家主,你们三家哪一家可领此任务?”
“大家长既然选定了新的傀,傀大人不显显身手怎么能服众呢?”苏烬灰慢悠悠地开口,可算让他逮住个机会惩治苏暮雨。“你说是不是啊暮雨?”
慕子蛰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是啊,苏暮雨,这任务你不接可说不过去!”谢霸狠狠地附和道。
“刺史府高手众多,还有重兵护卫,让暮雨一个人去不妥吧?”大家长拧着眉有些生气地看着苏烬灰。“我原是想让你们三家中的一家合力完成。”
苏暮雨微微皱眉,他明白三位家主都想借此机会将自己抹去,但若要登上傀之位,这一关他必须过。于是回道,“可以。”
暗河的老老少少都颇感意外地看向这位总是惊人不在话多的年轻人。
苏暮雨继续道,“我去解决刘一龙,其他人交给你们,各位家主,这样可以吗?”
三家家主皆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言。他们都知道,刘一龙敢自称西南剑王数十年无人质疑,是因为这几十年来他凭一柄天狼重剑纵横西南尚无败绩。
阁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慕明策打破这片刻安静道,“暮雨,不要逞强。据说那刘一龙已至剑仙境界,便是阿喆去也没有必胜把握。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位好兄弟苏昌河吗?你们同去吧。”
苏烬灰弯了下嘴角,“不巧啊,大家长,昌河另有任务已远赴雍州了。”
慕明策竖起剑眉暗了暗眸子,盯着苏烬灰看了几眼。
“让我去吧,我陪雨哥走一趟。”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忽然插话,是蜘蛛女慕雨墨。
“我也去!”慕雪薇早就在犹豫要不要自告奋勇,忽闻雨墨抢了先,也连忙叫起来。“啊?”旁边慕青羊一惊看向慕雪薇。
“有你们什么事!?”慕子蛰听了气不打一出来,扭头训斥自家两朵小花。
“我也去!”“我也要去!”……
这时,各家年轻女弟子几乎都站出来抢着要去。
慕青羊不敢触碰全身是毒的慕雪薇,便站在不远处拼命地向她使眼色叫她别掺和这么危险的任务。可是慕雪薇一心在苏暮雨身上,并没有看到他。“我也去!”慕青羊终于忍不住也站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各家众弟子原本还憋着笑意等看热闹,忽听到慕青羊一个男的也要跟苏暮雨同去,都忍不住爆笑出来。
慕明策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侧目看着慕青羊问道,“哦?你也要追随苏暮雨?”
“不不不不不,”慕青羊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错,连连摆手,“大家不要误会,我我我,我不是……”
“不必了。”苏暮雨面无表情地又说,“一个人更方便。多谢各位姐姐妹妹。呃,还有青羊兄。”苏暮雨想到慕青羊,又补充了一句。
慕青羊尴尬地险些昏过去。
“既如此,那梁洲刺史就交给我苏家吧。”苏烬灰神色不明地说道。众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唉,”慕明策见事已落定,便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那就这么定了吧。散议。”
苏暮雨收拾行装准备赶赴梁洲,临走去领任务所需物资盘缠,却被告知必须找家主亲自发放。他背上纸伞来到苏烬灰的住处,进了小院儿徘徊了一小会儿,望着面前紧闭的屋门却又止步了。
苏暮雨望着屋门思忖片刻,最终决定盘缠不要了。他转头正欲走,忽听里面传出苏烬灰的声音,“既然来了,进来吧。”
苏暮雨脚步一顿,回过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到屋内,中堂不大却并没有看到家主。忽然身后嘎呀一声,两扇格扇门关闭。苏暮雨警惕地一回身,苏烬灰站在门口正看着他走过来。
苏暮雨退了一步,身后已是茶桌退无可退。
苏烬灰走到他面前,“暮雨,你心里是否在怨恨我今日无情?”
“家主分派任务,暮雨不敢非议。”苏暮雨垂下目光行了个礼。
苏烬灰直直地逼视着苏暮雨。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拔个儿的时候,眼看就要超过他了,以后若再想从气势上压住这孩子怕是不能了。
“任务?那是慕明策给你的任务。我给你的任务,你不是早就抗命了吗?”
听闻苏烬灰又重提此事,一丝波澜浮上了苏暮雨的眉宇之间。苏暮雨没有答话。
“凭你现在的功力,对付不了刘一龙那个老东西。你若不想送死,苏家也不是不可以帮你……”
“不用了,家主,我可以。但需要盘缠……”
“哼”苏烬灰嗤笑一声,“果然是攀上髙枝儿了啊未来的傀大人~”
苏暮雨不善于应对别人的挖苦,便又沉默以对。但他心里难受,他自问并未对家主有任何不敬,只是家主的要求实在是触犯了他的底线。
“我知道,你有三不接嘛。那我给你的任务,就属于你不想接的喽?我看,这十几年来,你始终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我,暗河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柄利刃,不应当有自己的想法。不止现在如此,即便你成为傀,亦是如此。”
“老爷子,即便我们只是一把剑,但剑亦有格。”
苏烬灰回视进苏暮雨的眸子,不知是轻蔑还是怜悯地笑了一下,对视好一会儿才说,“可惜你不是剑,你只是一把凶器。”
这句话苏烬灰对他说过许多次,第一次教给他的时候苏暮雨才七岁,小小的孩儿听完便大哭了一场。十二岁踩着成堆的尸体从炼炉中出来后,苏暮雨再听到这话,便不再有泪,可他的眉头仍会紧锁。但如今,他的双手已沾满鲜血。流泪?那太可笑了。皱眉?也已经不会了。他的眼睛中只剩下顺从。
尽管苏暮雨木然地立在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眸色暗了下来。但苏烬灰觉得,他此刻若碰一下,苏暮雨就要碎掉了。
果然,只有朝夕相处的苏家人,才最知道怎么样一刀插进苏暮雨的最痛处。
相对沉默良久,苏烬灰忽然背过身一拂袖,“你走吧。”他想,可能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心软都给了苏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