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购物中心的广场逃离后,洪欣策步狂奔,一路跑出了三个街区后才停下来歇息。她试着把路边半开的铁闸门拉开,在布满灰尘的铁锈色垃圾堆里翻出了一台自行车。相当牢固的齿轮箱让洪欣费了点腿骨,好在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涨红着脸的洪欣总算蹬掉了冰渣子,在横街窄巷里奔驰。
并不宽大的手掌很难同时掐着手电与握把的同时保持车身的稳定。可洪欣又不敢关掉手电仅凭月光穿过复杂且光滑的水泥路面。冰冷的空气把裸露的脸冻得通红,洪欣时常要停下车子用手温暖自己正灼烧般疼痛的脸蛋。她尝试过拐进某些挂着些布料的店铺,可从里面剪出来的碎布仍旧被冷空气灌了个对穿。
洪欣时常茫然地回过头,试着朝购物中心那边看去。尽管以自己的车速来看,她确信自己早就甩开张娜他们好几天的步程,可她依然不怎么放心。
两天的时间过去了,洪欣开始感到疲惫。藏在肚子里的第二根声带每天都在提醒洪欣该进食了。由于离开的时候过于匆忙,洪欣丢失了几乎所有的行李。喝水问题尚可试着咀嚼装在饮用水瓶子里的冰块,而食物就只能凭包装上的信息来粗略推断其成分以及能否食用了。尽管洪欣相信寒冷可以延长食品的保存时间,可她不认得包装上写着的“2024”到底是以什么作为前缀的年份。
连日以来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颠簸中断,爽脆的掷地声刹停了她的车。落地的洪欣朝车后看去,愣在了原地。她从某家超市中找到的冰块已摔碎在地上了,半透明的冰面上涂满了污浊的脏痕。她懊悔地抱着头,手脚发抖,不听使唤的环抱起自己的臂膀。
她蹲下,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声。
“那是,烟?”
弦月的一角被某种雾气涤荡,让弦月上的深色斑点变得模糊不清。洪欣跨上自行车,尝试追觅这股奇异的烟气前进。寒冷的空气依然一股脑的刮蹭她的脸与头皮,她顾不得润滑干燥的角膜,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街角。
相似又不相同的八车道一侧又是更加巨大的商业广场,中央有旗帜,两侧又有只剩骸骨的绿化,更深处则是在微弱的月光下格外闪耀的磨砂地砖。而显然,在墨色的高大建筑中有一处明显的通风口在渗出那股蒸汽。蒸汽越来越淡了,但可怜的洪欣绕着它骑了几里地都找不到翻过车道护栏的缺口。
她在广场的一角停好了车。独占两层楼高的巨型入口内是光滑得如镜面一般的大理石地板。即使是落灰,洪欣的手电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地板彼端出现自己憔悴的脸容。抬头则是连灰都不落的玻璃幕墙与钢铁骨架的前时代风格设计。洪欣在广场中漫步,像是一个乡下来的少女第一次踏足大城市一样的盯着商铺的装潢,渐变色的彩色玻璃被精巧地布设在每一层的吊顶上。从下往上看,又是一副独特的画。
她从吊顶中离开,中空的巨大天井让她的手电光黯淡了不少。在手电微弱的反射光路中存在一个亮点,像星空中的一点尘。她谨慎检查了四周呈阶梯状的空中楼阁,唯独那不甚遥远的平台上,确实有一家商店门前浮着一盏孤灯。
停滞的扶手电梯轻易地把她送到了五楼的神秘商店前。
门廊的上方挂着提灯,米白色的灯光将店门和橱窗后发黄的纸张照得格外清晰。纸张上的褪色油墨在洪欣的脚步声中变得逐渐清晰。她关掉了自己的手电,任凭橱窗上的油墨粉刷她的好奇心。腹中清晰的生理反应在她打算通读纸上文白时,提醒她还有要事。
洪欣涨红了脸,伸手将蒙住嘴脸的围巾摘下,并敲了敲被灯光打亮的店门。
手指在玻璃上敲起来很闷,所以她并不清楚门内的存在能否听清楚。好在寂静的白噪音后是一些脚步声,再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搬起整理的声音,最后是离门口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洪欣环抱自己的手臂,有点清冷的灯光还是会让她哈出两声霜气。两声锁齿被转动的声音,被剪报封住的玻璃门露出了一张脸色相当红润的女性脸孔。她的眼睛瞪得像个圆,与稍稍鼓起的颧骨在瘦得能扎人的脸上画出四个圆,配上高度不算矮的鼻骨,看起来有种熟悉的精气神。
“有什么事吗。”
藏在门后的头颅只放了一只手在门边上,瞪圆的瞳孔正一边放大一边缩小的打量着洪欣。
“阿……姐姐您好,我在城里迷路了,我在外面发现了您这里的炊烟。我肚子饿得狠,能不能……稍微……分我一点食物呢?”
洪欣瞥见了这个阿姨眼神的迅速变动,便立即改了称呼。这个阿姨的视线让人相当的不舒服,洪欣捏了捏理应发烫的冰凉耳根,试着在反复奏响的腹音中避开她的目光。
门缝中除了那个阿姨的脸孔外,看不见别的东西。她的上下眼皮眯成了一根线,眼珠像是会发光一样地从左扫到右,像一个活着的摄像头。似乎是经过了好一阵子的运算,她把扒拉着玻璃门的手朝里动作了一下,随后人脸便沉了回去。洪欣试着推开门,好让出身体通过的空间。深不见底的迷之空间空无一物,视神经能识别的只有被烛火照亮的橘黄色桌布。
桌上,一个泛着热气的砂锅,锅的附近则是分装锅的内容的碗,取食用的筷子,勺子,仅此而已。
洪欣在没有餐具的那一侧摸索到了凳子的轮廓,玻璃门关上的声音给小心翼翼落座的洪欣吓了个激灵。玻璃门的另一侧被某种黑色的材料密封,完全看不到门外的任何光线。房间内给人的感觉也相当怪异,明明点了蜡烛,但洪欣却很难看到房间内的其他东西,能映入眼帘的仅有眼前的蜡烛,桌子,以及桌子上的餐具。
房间的深处,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从混沌的空间中撕开一个发光的矩形。矩形张开成一条缝,变化成一个纯白的房间。尽管阿姨侧身钻入门缝时还留有不少的空余,但洪欣的眼睛还没适应空间内的白光,门就被关上了。洪欣正疑惑地皱了皱眉,门又打开了。只是从白光中脱出的她,动作比之前还要快,一眨眼便溜进了房间的泥潭里。
像是从污秽中浮出水面的荷花一样,碗和汤勺出现在洪欣的眼前。洪欣抬起头,疲惫就像一面镜子,同时刻在了两个人的脸孔上。那个神秘的阿姨将放在锅里的大勺柄转到洪欣的跟前,然后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两口回馈精确的吮吸声后,才对正在勺取粥水的洪欣发问。
“我姓胡,你可以叫我胡姨,怎么称呼?”
“洪欣……”
胡姨突然抬起的头有点吓人,洪欣连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碗。正想用空勺子把碗里的肉勺回锅里时,胡姨用手指了指锅,示意她把大勺子放回锅里去。
洪欣从肉的形态还是能看出来,这是某种动物的内脏做成的米粥。而且种类有很多,还有呈豆腐状的红色方块……这恐怕是血吧。
“哪里人?”
胡姨的疑问来自品尝美味后的叹气声。
“竹桥,那边的地下城是这样自称的。”
洪欣的咽下了半口粥水,胆战心惊地如此回答后却只见得胡姨又往嘴里塞了块月牙状的肉块。
粥水仍冒热气,还温存着某种神秘的热量,经由口腔直达胃袋,全身的脏器都因此焕然一新。脏器形色各异,口感味道各不相同,却有相得益彰,宛如身处缤纷色彩的游乐园,畅享各种不同种类的游乐设施。
二人此后再无对话,连绵不断的吸粥嚼肉的声响让冰冻的空气充满温情,如梦似幻的舌尖冲浪屏蔽了餐桌外的一切信息。只有当胡姨手持汤勺在空荡荡的锅中反复刮蹭时,这份美妙才戛然而止。
洪欣见状,探出粘着米粒的嘴角问道。
“要不,我来帮你收拾一下?那边是厨房吗?”
“啊,啊!不用。”
胡姨一脸呆滞滴看着空荡荡的粥锅,在洪欣的“厨房”二字流入她的神经时才猛然回神,断然拒绝。
她双眼眯成线,左右小幅摇头两下,身心都得到慰藉的脸蛋一改疲态,支成底座的手掌自然的交叉枕起成锐角的下巴。双唇的垂直中轴线稍稍朝右侧倾斜数个角度,在渐归平静的烛火中开始流转出婉转的声响。
“叫洪欣是吧?”
她的声音柔软且悠长,声调富有节奏。
“你说的这个……竹桥,在江南还是在江北?”
“我,我不大清楚……”
胡姨头颅倾斜的角度越发的明显,瞳孔中的黑仁儿中透出某种射线直照洪欣。洪欣试着游离自己的视线,但她只要还想眼里有光,就不得不被这般的射线洞穿。
洪欣的手从桌上收回,在腹部位置摩挲,原本舒适的椅子此时也变得相当别扭。
“我来到地面没几天,胡姨。地面的世界和我生活的地下城区别很大,我暂时也不会分辨地面的路牌。但是……”
洪欣注意到,胡姨将枕托下巴的一只手松开,晶莹剔透的指尖绕着盛过滑腻的碗口抚摸打转。
“但是我今天过来的时候是朝着月亮过来的,只要知道月亮的升落的话,就……”
“那是东西,不是南北,孩子。”
胡姨松开了剩下的那只手,环抱双臂倚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你的教育者们既不会教你们看东西南北,也不会教你们看路牌。那你读书是做什么用的?混贡献?”
洪欣腰脊被胡姨的话刺激,身子不自觉的往前倾斜数个角度,嘴巴正蠢蠢欲动。胡姨从怀中伸出手,示意她不用作答,并缓缓的补充道。
“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没印象了,大概是上次月亮落下之前,在路边眯了一会儿。”
胡姨的嘴角上扬,站起身,潜入烛火之外的混沌之中,从虚空中撕开一道米白色的空间,招呼着洪欣跟上。洪欣缩着身子钻了进去,她认得出来,这是进屋的门口。胡姨待洪欣走进灯光后,自己也从门洞内出来,滴答两声把门锁好。
胡姨的高跟鞋在空荡的商业广场内回荡声响,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样。二人穿过被月光投射的黑色扶梯,在浅色的镜面石板上漫步。二人在另一面玻璃橱窗下驻步,洪欣回过头,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不算清晰的门厅地板出现在视野的一侧,距离她的所在约莫是三层的高度。
这家店没有锁,理应闭锁的铁闸门也被卷起了一半。胡姨轻松地潜下足够的腰身,穿过了被半开的铁闸门隔开的店面。店里陈列着数张刺绣花纹的被褥,即使当空的月光也难以渗入其中。洪欣直觉,屋内所有价值非凡。
洪欣熟练地点亮了自己的手电,却看到胡姨正皱眉瞪着自己。没等洪欣捕捉到她的表情信息,她便自顾自的靠近床铺,从潜入月色中的喉舌里冒出清晰的字句。
“你可以在这家店休息,想住多久都可以。但是吃的就得自己想办法了,刚刚那一顿算我请你。”
“哦,谢谢。啊,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洪欣的手在鼓起的腹部前徘徊了一阵子。
“问吧。”
“刚刚吃的是,什么的粥?很新鲜,很美味。”
胡姨的牙就像是今宵的弦月。
“谢谢,不过,你真的想知道吗?”
别具深意的微笑提醒了洪欣。可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胡姨已经避开了手电的光线,一声接一声地敲着地板走出了店铺。
“早点休息吧。”
卷帘门被卡住了,以洪欣的体能毫无办法。她坐在蓬松的床上,不一会儿就因为安心感透支了支撑腰脊的力气,整个人就这样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胡姨拧开了厨房的房门,她已经在宵夜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厨房正中的长桌上粘着的血肉筋膜已被冻结成块,长桌下方的方盆子里的食材也结出了薄薄的霜。胡姨掐着后颈,仰头看着天花板上亮着的灯。她思考片刻后将方盆子们挨个抽出,谨慎地叠放到厨房角落的滚轮小车上。
她推着小车离开,为自己的房间上锁。此时,半透明的穹顶已经没有了月光的踪迹,整个商业广场的构景与胡姨的房间浑然一色。她将门前的提灯取下,亮度调到最低后挂在自己的后腰,朝着同层的某个地方前进。
洪欣从床铺上睁大了眼睛,紧张地将手伸向天花板。好消息,触感,空间感,知觉样样都没有落下。耳边传来了神秘的铰链声,让她停下了点亮手电的动作。她顺着柔软的触觉爬下床,摸索着从半开的铁闸门离开。潜入渊墨中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耳边愈发响亮的铰链声音告诉她,不能开灯。
铰链声来自上层,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但更为微弱的脚步声,比起方才那如同刀鞘地面的高跟鞋,这个声音要更加的温润。温润?洪欣对自己的想象产生了疑问。她赶紧回到下榻的店铺内,点亮手电开始寻找能遮光的布料。她花了一点时间,数番测算总算将手电的亮度降低到在购物中心内用过的荧光棒水平。
要控制工装鞋在光滑的瓷砖上的脚步声并不容易,而且身上的大衣摩擦音总让洪欣紧张兮兮。她借着荧光在三楼觅得了安全通道,直接来到一楼的门厅潜伏起来。脚步声此时正从她的脚底下传来。洪欣手趴在栏杆上,侧头朝着地里倾听。下方空间的脚步声没有停下,带着滚轮的声音通进了某一个更加幽邃的空间内。
这家商业广场的地下一层,由于天井能直达此处,对比被东海围捕的那一家来讲要更开阔一些。可空气中分明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洪欣双手擦了擦手臂,并不寒冷的身体正在打战。荧光的手电并不能帮助洪欣在此地缓解紧张,她甚至被突然出现在脸前的无脸模特吓得双手捂嘴。
“啪,噜噜噜噜”
荧光的手电掉在地上,滚出了半米的距离。洪欣惊得瞪大了眼睛,捡起了手电后撒腿就跑。一束来源不明的光线迅速撕开浑厚的空间,在洪欣刚才的位置留下一地雪白的电光。
洪欣在一根雪白的立柱后蹲下,双手合十祈祷着那道光线不会探到她的存在。
电光扫射,画了四分之一个圆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洪欣试着借助立柱的所在,在地下一层颤抖着绕了个大圈,才从另一头靠近光线射出的店铺门口。开放式的店门上没有降下铁闸门,荧光能看见地上出现了被滚轮染黑的霜迹。店铺的深处有一盏缥缈的灯光正在空中飞舞,时而闪烁,时而消失。她蹲下自己的身子,继续朝里前进。
店铺的布局如地下城的超市如出一辙,区别就是货架被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连尘都不沾一点。洪欣从空货架的一侧探出头,在确认彼端没有发现任何光亮后,才从外层的货架转移到深处的货架。如此这般三四次,她成功潜进了超市的尽头,紧贴着墙壁上的货架朝着理应是灯光所在的位置前行。
每隔一阵子,洪欣就能听到重物搬起,落地的声音。然后继续重复着一些坚硬与柔软的东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灯光所在的位置亮度不俗,蹲下的洪欣清楚能看到头顶上的纸牌挂着“肉类”的标识。她还打算再靠近一点,两声拍掌后,胡姨就背着提灯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手上还推着一只空载的推车。
可能是提灯正在她的背上,她好像确实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蜷缩在一角的洪欣。
“唔?”
洪欣在第五声脚步声后长叹一口气,胡姨的声音就紧接着叹气声出现了。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朝来路开进。
“嗯……”
胡姨从后腰取出提灯,高举过头好好瞧了一番肉类货架两侧的过道。尽管地上是有一些脚印,但除此之外胡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将提灯挂了回去,踏着富有节奏的步伐离开了超市。
此时,紧急躲进过道拐角的洪欣才把头从地上挪开。她确信胡姨已经离开了超市,便点亮了自己的手电,试着检查肉类货架上到底有什么。
白色的长桌上还有曲面玻璃制成的挡板,挡板上方陈列着一些吊钩,都挂着些类似火腿的肢体。它们都因为低温在表面凝成结实的冰层。长桌下还藏了不少的整齐垒放的塑料箱子,材质相当结实。洪欣试着搬起三层垒放的箱子的最上层,箱子相当沉重无法搬起。于是干脆拽着最下面的箱子,把整栋拉出来。
她把最上层的那个箱子打开,用手电仔细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她把玩着里头存放的像是肉块的东西,在光线的帮助下检查了好一阵子。突然,她总算意识到这到底是什么,松开手将那块肉丢回箱子里。冰块碰撞的声音富有侵蚀性,在空洞的地下超市震荡了起来。
她弯下腰,用尽最后的力气避开了那些蓝色的箱子,痉挛的胃脏疯狂地倒出白色的粘液。胃酸把洪欣的食道灼烧了个遍,黏稠的腥气顺着气管从鼻腔喷泄,让更大恶心被送进中枢。她不停地呕吐,直到地上的白色食糜结成了一块冰。她捂着自己抽搐的腹腔,大口大口地朝地上喷气,理智的警钟都无法让她对自己造成的巨大声响产生足够的认知。她跪坐在地上,面神经瘫痪般撕开眼皮,久久站不起来。
“叩,叩,叩,叩”
脚步声从柜台的另一侧传来。频率,响度,由此推断出来的速度,以及能想到的一切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来者不善。
洪欣双目无神,恍惚地摸索地面,好一阵子才借着余光蹭到了早就掉在地上的手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像极了凿子,在充血的脑细胞中刻出一个个危险的信号。颤抖的手总算在脚步声停止之前稳住了手电,四处扫射试着找回因呕吐而丧失的空间感。
“你,在,这,里,干,什,么?”
脚步声停止了。手电的光线停在了一张趴在柜台上的人脸,颧骨突出的脸孔把本应打向眼睛位置的光线遮住了不少,电光照亮的部分唯有那个呈新月状的龟裂嘴唇。唇齿动作,在疑问陈述后,新月里添出十二颗黄白相近的牙齿。在洪欣的余光里,巧舌还特意轻轻地舔了一下门牙。
两双瞪圆的眼球在贪婪地吸收来自对方的反射光线,试着在脑中整理出对状况的全新认识。洪欣的眼珠稍稍朝下转动,看到了那个她没来得及合上的塑料箱子。胡姨读到了这个视线,也跟着她看了一眼,那个被打开了的盒子。恍然大悟的洪欣开始狼狈地撑着地,全然没顾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开始凝固的呕吐物上,缓缓的朝后撤。
“咻”
洪欣侧面的毛发被瞬间切断了数根。目瞪口呆的她缓缓扭过头,镜子般光洁的菜刀正映着她的脸,刀身稳稳扎入木门。洪欣回头,胡姨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容,假如刚才那个也能叫做笑。
“接下来就不会打偏了。”
警告的效果仅限洪欣的眼泪。她仰头瞥到了一个金属的门把手,甚至来不及坐直身子便伸手去开。她一时失去依靠整个人摔进了室内,爬行两下后便挣扎着站起身躲了进去。
胡姨不紧不慢,将落在地面上的蓝色盖子盖了回去,把箱子推回原位后,才慢悠悠地将菜刀从木门上拔出。毕竟她身上只有这么一把菜刀。她将背上的提灯绕到身前,洪欣的呕吐物黏上了足迹,在漆黑的房间里闪闪发亮。胡姨邪魅一笑,用手指确认了一下菜刀的锋利便提着灯走了进去。
这是胡姨的储藏室。洪欣在数个高可触顶的货架上穿行,在木门上的合页发出渗人的响声后,赶紧关掉了手电。蹲下潜行的洪欣试着避开手持提灯的追猎者,绕过货架的尽头潜进房间的深处。可胡姨总能精确地沿着洪欣的脚印觅得她的去向。胡姨一步步地向前移动,在货架的拐角出猛然刺出菜刀。
“啊!”
蹲下的洪欣吓得惊呼,撒腿又潜进了更深处的货架,背靠着油盐酱醋喘着大气。正想着为什么能准确地找到自己时,身后的光线朝自己的所在慢慢移动,顺带还照亮了自己沾着呕吐物的鞋印。
她抄起手边的酱油,护在胸口回退,在胡姨出现的瞬间铆劲抛掷出去。内藏冰冻的玻璃瓶被胡姨侧头闪过,平静的眯眯眼顿时瞪大,狰狞地反手操刀奔向洪欣。一明一暗的追逐战在这狭小的储物间进行着。洪欣顾不上抄起的东西是如何,接连朝胡姨抛掷出数个封冻的瓶子。可它们的结果不是被胡姨的菜刀格挡,就是被胡姨侧身躲开。
追逐间,洪欣被逼进了单行道的柜墙里。她试着从货架上拿取些什么防御,可虚脱的躯壳已经不允许她进行更多的运动。她把自己缩进角落,颤抖着看着朝她步步逼近的胡姨。
“你把我的杂物间弄得一团糟,你打算怎么赔我啊?”
洪欣的眼里只看得见反光的菜刀,半光的脸孔,还有脸上邪魅的笑容。胡姨手中的提灯亮橙色的光芒,让洪欣勉强看见了角落的另一头有一张矮矮的胶凳。刀身在她的眼前晃动,没有多想的洪欣立即蹲下身子捡起胶凳护住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胡姨的菜刀朝着洪欣的脖颈猛地扎了过去。巨力瞬间扎穿胶凳,停在了洪欣的脖前不到两厘米的距离。洪欣拼了命地推开胶凳,试图防住胡姨的致命刀刃。恍惚间,她惊觉胡姨的力道放松了些许。趁着洪欣试着推凳脱身的刹那,胡姨一鼓作气猛压菜刀。洪欣被撞到身后的柜子上,柜子上空的货物借势发出倾倒的嘶吼。
“咚~”
声响,胡姨的头部被某个滚落的物体敲中,持刀的双手顿时失去力量,整个人被洪欣一推就倒。
菜刀在洪欣外露的脖子上刺出了一个浅浅的伤口,凝血与低温很快便堵住了伤口。她点亮手电低下头,除去纸张和瓶罐,还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掉在了胡姨的身旁。她喘着大地跌坐在地上,试着爬向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圆东西。
是一个人头。
她慌忙丢开这个吓人的玩意,用手电照亮了他紧闭的双眼与微张的嘴唇。落在胡姨身上的脸孔她有印象,便抿着下巴思索了一番。
“他大概长这样,大概这么高。”
这是李茂,模样如记忆中李盛向他们出示的照片如出一辙。洪欣满脸复杂地抱起了这个救命的人头,夹在腰间,借着手电从乱作一团的储物间中走了出来。
洪欣自然是对李盛当前的所在毫无头绪的,但是过不了多久胡姨就会从杂物间里醒过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得给有可能寻访此地的李盛做个提醒。思索四下,最后还是将人头放在了大楼门厅的中央的假绿化上,又从外面拾了些枯枝用作掩盖。她希望这样能骗过胡姨,也能警醒李盛。
洪欣做完了这一切,便巡回了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这座购物中心。
数日后,徒步的李盛来到了这座购物中心。
他将自己的行李撤在了门厅前,用手电环视了四周。他自觉这里相当的干净,气派豪华。而更好的消息是,他的远处的楼层还有一盏亮着的灯。
他提着手电走上了停止运作的扶手电梯,在被灯光照亮的店门前停下。玻璃材质的大门敲起来声音沉闷,颜色上看不见店内任何的踪迹。他交着手,踮着脚等待着门内悦动的声音。
“您好?”
丰润甜美的笑容从漏缝的店门边上探出,除此之外,看不到店内的任何光线。
“您好,我有事想请教一下你。”
李盛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我的弟弟,他叫李茂,走丢很多天了。”
笑容消失,眯起的眼珠子在颧骨略微突出的脸上打转。
“哦,我见过,要不进来坐坐?”
“啊,好的,谢谢你,阿姨。”
门内的笑容定住了,但正忙着收起照片的李盛没看见。等他试着推门而进时,那张笑脸早就藏到了门的背后。室内黯淡无光,锁齿咬合后的数秒内,一张黄色雕花的桌布被一盏矮矮的蜡烛照亮。因光源的高度所致,他还看见了两张椅子。
落座的李盛很快便看见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玻璃茶壶,两个带碟的玻璃茶杯,还有那渗人但热情的笑容。茶水直接就被端到了他的身前,他为优雅的女士致谢,浅浅地品上了一口。
“所以,李茂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