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分钟前——
祁煜坠入大海。
马赛克海水瞬间包围了他，无数深色的线条从水面上绽开，随着他沉入海中，流动的水波也变成了跳动的声波折线。
那些线条明明没有实体，扫过他的身体时却让他感觉到了刀割般的痛楚，痛楚快速地从皮肤表层往内部侵入，好似要把他的血肉一块一块从身体上剥离下来。
祁煜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于孕育自己的家园中。
身体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海底坠落。
眼前是不断变幻的流光幻彩，水流的运动在他的视网膜中变成了千万根律动的线条……是声音，四周杂乱无序的声音转化成了无数道可视化频谱线，在万花筒状的三维背景上放射状运动，然后——
祁煜第一次看清了那些不断运动的色块——不，不是他没有认真看过，是他的肉眼没有办法识别——但在坠入V.E之海后，他被V.E侵蚀的眼睛终于看清了……
每一块色块上，布满了无数滚动的代码！
代码组成的字符串不断滚动，每结束一段代码，色块的颜色就会变化。祁煜的瞳孔剧烈收缩，大海在他的视网膜中忽然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
很快，他的身上也遍布着那些滚动的字符串，身体表层锐化，出现了奇怪的锯齿，那些没有实体的曲线像是一把把钩子，将他隐藏于皮肤底下的鳞片全部勾了出来，再也无法维持形态，他在剧痛中化为了一只蓝色的像素小鱼。
还没有结束，痛苦还没有结束。
像素小鱼的身体还在崩解，他的身体变得像是一件丝绸织物，最开始，是他胸口的鳞片边缘抽出了一条丝线。
然后它越抽越长，越抽越长……鳞片抽没了，血肉也抽没了，骨骼也抽没了，像素小鱼的身体越来越小。
可是他的意识还没有消失，虽然变成了一条没有实体的线，可他还活着。线条运动的频率与他的心跳同步，甚至与他的意志同步。
世界在他的眼中崩解、坍塌，纬度在压缩，三维的V.E之海开始二维展开——他的语言无法形容纬度坍缩时恐怖与壮阔——最终，他变成了一段在平面上运动的线条。
线条的运动忠实地反应着他的生命体征数据，可祁煜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能不能称作“生命”。
他还在坠落。
线条还在平面上不断地向着下方运动。
大海变得无比深邃，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然而在某一个瞬间，不断跳动着代码的色块突然消失了，二维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漆黑。
没有光亮，没有温度，也没有了声音。
他似乎停止下坠了。
祁煜心想，自己大概是死了，他终于成为了被定格在纸上的线条，永远地失去了活力。
可是……为什么死去的自己，还有意识呢？
屁股底下好像垫着什么东西……有点硬……为什么他还能感觉到身体？他不应该已经是一根线了吗?
黑暗中，传来了傅秋语的声音。
“小鱼……我回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光明忽然回到了他的世界。祁煜从沙发上猛地抬头。
他居然，回到了咖啡馆。
银湾的咖啡厅很宽敞，但里面除了他谁都没有，只有凭空出现的桌椅拖动声音和来往的人声。
外面天是亮的，毫无温度的阳光照在他的皮肤上，他清楚地看到了光影边缘抽动的锯齿。
窗帘在飘动，绿植叶片也在摆动，可是没有风，这里即不温暖也不寒冷，是被永远定格的动态图。
沙发是硬的，一点都不柔软，搭在扶手上的毯子其实根本拿不起来，那是整个焊死在沙发上的。
祁煜忽然，很想笑。
他想起来了……一切被看不见的手抹除的记忆都回来了。
啊……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才是真实的他。
过去从来不存在，意志从来不存在，自由从来不存在，他仅仅……是被养在一块小小方屏中的掌中之物。
那么……爱情，真的存在吗？
原来傅秋语说的都是真的，是他没有想起来，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本就不擅长处理感情的她步步紧逼。
海啸般的悲伤，淹没了他。
海风的声音……穿过他空洞的心脏。他又想笑了。
空心人会爱上空心人吗？
沙发前的那一块模糊的玻璃忽然变得很清晰，祁煜第一次在这里清晰地看到了傅秋语。
她疲惫的脸出现在了玻璃后面。
祁煜立刻没工夫管自己的情绪，因为她的状态很奇怪，所在的时间好像也不是当下。
如果是当下的话她应该掏不出手机，而且身边会还有两个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凑到玻璃前想要看清楚。
傅秋语看到他站起来，疲惫地笑了笑，风将她的长发吹得无比凌乱，她拨开脸上的乱发，将镜头移开，对准了一片宽广的江滩。
成片的芦苇荡被呼啸的江风压弯了腰杆。
……原来不是海，是江吗……？
傅秋语的声音从屏幕旁边传来，“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玩的地方……你看那艘小破船，小时候就在那里，现在还在。”
一搜破损生锈的铁皮船半埋在白沙中，傅秋语走过去，将船上细细的沙子掸下去，坐上去时，小破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
祁煜的视角里，灰暗的天空下，她像一块孤独灰沉的江石。仰视的视角让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她遥望翻滚的江面，很平静，让他想起她穿越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将自己燃尽后死一样的平静。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傅秋语说。
“该进去的人都进去了，该赔偿的都已经拿到了赔偿……我要做的，都已经结束了。”
——那你呢？
祁煜很想问，把所有人都安排妥当了，那你自己安排了吗？
似乎感应到了他心中所想，傅秋语继续说：“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虚无啊……一切结束后，我的心里只剩下了虚无。”
“小鱼，我本以为……完成了这件事，我的心情就会变好，我就不再……恨这个恨那个……”
她的脸埋入掌心，“……没用……没用！说到底，这马后炮一样的补偿到底有什么用？！我好恨……我好恨！”
阴戾的眼睛如两团黑色的漩涡从指缝中泄露出来，漩涡里藏着她对人世浓浓的憎恶，“我恨这世道肮脏，我恨理想总是消亡，我恨人世真情难存……小鱼，你在复仇后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可我觉得，你和我不一样。”那双憎恶的眼睛在看向他时转瞬就变得温和起来，“为什么你在经历利莫里亚的灭亡后，还能对人类友好呢？甚至喜欢上身为人类的我？”
“而我……”她的眸中又聚齐起阴云，“当我看到他们（已经入狱的那些人）的家人还能过着好日子，我就忍不住地……想要他们过得更惨一点！”
“他们的脸上怎么可以有笑容？我们这么痛苦，他们怎么笑得出来？……我要让他们从此活在阴影里，我要他们的余生从此以泪洗面！！”
“啊……”眼泪从眼眶中滴落，从指缝间滑下，“但是，恨也应该有尽头……我不该再继续了，我不该再恨下去……否则……我会变得不再是我……”
她抬起头，再度远望江水，痛苦而阴鸷的神情一下又变得平和……诡异的平和。
——你想干什么？！
祁煜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想说话，但他说不出来，他想敲玻璃吸引她的注意力，但他居然连这个都做不到！
傅秋语拿起手机，站了起来，向江水缓缓走去。
——不！别去！！
平静回到了傅秋语身上，但那种平静是假的，只是将暴烈的内核强行压了下去，这种平静远比将情绪发泄出来还可怕。
傅秋语向江水走去：“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心不能停止憎恨……我到底在恨什么？我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恨……我甚至，去憎恨我的老师。”
“为什么非要去追逐理想？如果他不那么执着，我就不会接触项目……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没有了旁观者，她肆无忌惮地倾诉着自己的恶意。可她越是这样，祁煜就越难过。
傅秋语说着说着，居然笑了，可她明明痛苦得身体都在颤抖，“我居然……我居然会这么想……我……我……”
“——结束吧。”
傅秋语低头看了眼手机，用手指蹭了蹭屏幕，“人类……是不应该在喜欢的人面前死掉的。”
她的眼泪落在屏幕上，如同空洞的他在为她流泪。
祁煜怎么都没想过，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喜欢他，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傅秋语挤出一丝笑意，“……再见。”
随后，屏幕熄灭。
他的世界再度陷入了黑暗。
“别去！！”
祁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一直被禁锢的身体也能动了，他扑到玻璃前拼命地敲打，想要将自己的声音传递过去。
可无论他怎么敲，怎么喊，他的声音都传不出去，他的力量始终无法撼动这片玻璃。
——空心人会爱上空心人吗？
他知道答案了。
——会。
无论多少次，无论他是否认得出她，无论他是电子游鱼还是海神，即使他的过去未来都是杜撰的故事，即使他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可他爱她是真的，这份爱是真的！
可是，这份爱却留不住她。
“别走……那不是你的结局……！”
绝望，将他彻底击溃。
忽然……
“站起来。”
一个声音，忽然从黑暗中响起。
“站起来。”
祁煜听到了敲玻璃的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是从玻璃后面传过来的，但不是傅秋语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而且，那声音很熟悉？！
祁煜震惊地抬头。
玻璃后面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可敲玻璃的声音一直在。
哐。
哐。
哐。
祁煜的手摸了摸玻璃表面，他甚至能感觉到敲击的震动。
忽然，一只手穿越了玻璃，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微尖，无论怎么看都和他的手一模一样！
“你？！”
一股巨力袭来，那只手居然将他拽入了玻璃后的世界！
祁煜:!!!
他再次来到了一片黑漆漆的空间，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疾步向前走。
四周遍布着石碑一样的奇怪物体，奇怪的呓语回荡在这片空间中，他被带着从这些石碑中穿过。
祁煜问：“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的声音引起了“石碑”的注视，在祁煜震惊的目光中，一座“石碑”的头顶簌簌地掉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石碑睁开了眼睛……那是海岸晨昏交界的颜色！！
“石碑”目送他离开，那双死寂的眼睛像是两块涂在这漆黑墓碑上的劣质颜料。
祁煜问：“……这到底是哪里？”
那个人没有回头，冰冷地回答：“……墓地。所有人的墓地。”
声音不止是熟悉，根本就是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祁煜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我吗？”
‘祁煜’回答：“是，也不是……你是傅秋语的祁煜，我是别人的祁煜。”
祁煜：“你这么着急拉着我走，是想帮我吗？……但你为什么要帮我？”
‘祁煜’：“我……已经永远见不到她了……但你或许可以……你们可以……！”
那个人带他走到了一口井旁，祁煜往下一看，下面居然是无边浩瀚的星河，绚丽的浅紫色星云的尽头，是一颗湛蓝的星球。
祁煜记得临空市头顶有个一模一样的，“这是……深空隧道？！”
那个人转过头，斗篷之下是一张和他很相似，但外表和他比起来苍老了许多的脸。
祁煜瞬间哑然。原来，他们也是可以老的？
‘祁煜’：“你相信吗？爱可以穿越时空。”
祁煜站在井口，感受到深空隧道中传来的能量风，那风是炽热的，是可以让他感受到惊人温度的炽热。
直到此刻，他才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才是一切真正的起点，是远比秋语穿越他在海岸边见到她更早的起点。只有从这里跳下去，把想要自杀的秋语救下，他们才能相遇。
‘祁煜’：“跳下去，穿过深空隧道，你就能见到她……要相信，爱是最强的引力，你们的爱足以牵引你来到她的身边。”
“快去！她需要你！”
祁煜：“……谢谢。”
感谢的话不必多说，祁煜纵身从井口跳了下去。
他的身体再度崩解，变成了一段紫色的频谱线，频谱线的律动频率是他的心跳。
……这是，真实的心跳。
他看到了，无数和他一样的线条从顶部井口垂下，垂向尽头的地球。
祁煜恍然大悟。
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
原来他真的可以从游戏世界来到真实世界……因为，他真实存在。
真实的他没有俊美的容貌，没有花里胡哨的身份，也不是程序中的代码，不是平面上的数字原画……
而是一段从二维平面延展至三维世界中的绵长的频率，是因为爱……才从空洞的模型中诞生出来的心跳。
因为爱，他获得了虚幻人生中唯一的真实。
原来，爱真的存在。
他被强大的引力牵引着穿过深空隧道，到达真实的地球，来到了阴云下的江水中。
空心人真的爱着空心人。
江水淹没了傅秋语小腿，她还在往江水中走，汹涌的江水不断冲击着她的身躯，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被浪花击倒。
祁煜缠上了她的身体，在她耳边大声说：‘回去！别再往前了！！’
心跳的频率陡然变成了声波频率，但这却是傅秋语耳朵无法识别的声音，她的脑袋猛地一疼，耳鸣炸响。
她抱着头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声音，祁煜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让她暂停了脚步。
剧痛缓过来后，她忽然抬起头。
她好似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可她的眼睛却找不到聚焦点，紫色的频谱线在她眼前飘过，她却什么都看不到。
“疯了……”傅秋语扶着额头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我居然觉得，他就在这里。”
祁煜：！！！
耳朵无法识别，大脑无法识别，可她的心已经先一步识别出了他的存在。
声波频率再度变成了心跳频率，他看到自己的心率陡然上升。如果他有身体，这这会儿心脏应该跳出胸口了。
祁煜像一团毛线缠在她身上，想要拼命地将她往后拽，可是效果甚微，傅秋语仅仅是停留了片刻，便继续往前走。
就在此刻，天空中垂下了无数道频谱线，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有。很神奇，都变成这样了，祁煜还是能一眼识别出他们的身份。
丝线垂入江水，扰乱着江水的运动。
原来他们可以干涉现实。
傅秋语发现，水流方向忽然变了。一朵大浪花打在她身上，直接把她击倒在江水中，可水没有淹没她，它温柔地托着她的身体，将她冲回了岸上。
傅秋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啊……”
她控制不住地发出呜咽，随后颓然地坐在江边，任由眼泪如雨落下。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瓦解！
祁煜松了口气，天上垂下的线条逐渐退了回去，他想要和他们说声谢谢，可是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他无法控制地离开傅秋语。
视野中，傅秋语似乎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她的身影在下一瞬间就消失了。
上一瞬间还在酝酿的阴雨，在下一瞬间就落下来。
青松下，墓碑上落了一层枯萎发黄的针叶和灰尘。
祁煜看到墓碑上的名字，便用自己的身体勾去墓碑上的落叶。很艰难，但真的可以一点一点把落叶勾下去。
不过很快，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白皙温润，在阴雨天中都能自带柔光。她拿着一块抹布，把墓碑上的落叶都拂去。
过了会儿，一束插着棒棒糖的花放了下来。
祁煜抬起自己的毛线头，看到了伞下的傅秋语。没有想象中文艺气质拉满的画面，傅秋语一身吊儿郎当的打扮闯入眼帘。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