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傅秋语独自坐在车里。

    她那个坐姿也是十分……呃，潇洒。

    驾驶位上葛优瘫，二郎腿翘上天，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操作手机刷游戏，刷完日常她照例戳了戳界面的祁煜。

    屏幕里的祁煜各种碰瓷，屏幕外的祁煜趴在她肩头，看到她戳了半天把屏幕的他戳转过去好几次之后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傅秋语其实笑起来很甜，像一团糯米滋，眉眼的锋利会在笑起来的时候冲淡很多。可等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都心事重重。

    祁煜扬起搭在她肩上的毛线头，蹭了蹭她的脸。

    静谧的时光，连晚风也变得温柔。

    但傅秋语的这抹笑意在一通电话打进来后就消失了，电话那头的同伴行动结束，通知她过去接人。

    祁煜猜傅秋语在这个扫黑除恶小组中的定位，就是用自己掌握的内部情报给整个团队提供进攻方向和目标。而他们有行动的时候，傅秋语虽然不会直接参与，但会给他们打辅助，比如开车接送，场外援助之类的。

    傅秋语立刻把腿放下调整坐姿，退出游戏，启动发动机。

    黑色的汽车像黑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朝同伴提供的地点疾驰而去。

    她开车很快，但是很稳，这一点也和猎人小姐不一样。

    祁煜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之前傅秋语对他的话……她说，从始至终，她和猎人小姐都是不同的人。

    还说如果她接受了他的爱，她便成了爱情中的骗子、强盗、掠夺者。

    傅秋语真的……完全不会骗他。

    现在的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对真相缄默不语……更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会一次一次地逃避。

    过于纯粹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如果不能得到所有，那她宁愿全都不要。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穿越，他会始终认为她们是一个人，只是和猎人小姐、女巫、小公主比起来，她的性格更古怪些。

    可这是完全不对的……她自始至终是游离在故事之外的玩家，猎人小姐、女巫、小公主仅仅是在她这个游戏中的身份。

    在她的视角中，如果他爱的不是她本人，那这份爱便是有杂质的，她容不下有杂质的爱情。

    同时，她做不到要求他百分百爱她。因为一旦这么要求了，她就必须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真相。

    她做不到毁灭一个人的世界观，也做不到接受他不完整的爱，更是无法在生命里长期“爱”缺位的情况下处理好自己对他的感情，所以她一次次地拒绝、逃离。

    可是……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必这么难受。

    作为玩家，她可以选择爱他，也可以选择不爱他。在她的世界中有千千万万个祁煜，不会每一个祁煜都被爱着。

    而在这个游戏之外，她还有无数和恋与深空类似的游戏，她还有无数的游戏角色可以喜欢……

    悲伤，是夜晚缠绵的风。

    猎人小姐爱他是必然……那傅秋语呢？

    ——为什么宁愿自己默默难受，也要让我自由？

    他的爱让他从虚幻走向真实……可一只电子游鱼，真的能够拥有人类最纯粹的爱吗？

    祁煜很想向她求证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在错位的时空中，他唯一能够确认她真心的方式，只有她看向屏幕中的他时流露的目光。

    傅秋语很快开到目的地，同伴已经在路边等她了，傅秋语打开车门迎上同伴，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祁煜没有听到同伴的答案，因为在他跟着她一起出去的瞬间，祁煜的时间再次跳转。

    这一次，时间回溯到了情人节。

    此时的傅秋语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来往的人群，手中无目的地翻着手机里能玩的游戏……

    没有。

    祁煜发现，原本放置着恋与深空游戏的图标的地方是空的，此时的她的手机里还没有下载这个游戏。

    但是……祁煜看向大街，紫色的频谱线上炸起了无数“山峰”。

    游戏才出来一个月，他们就已经到了，不知道是和他一样回溯了时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大街上往来的人群中，有些女性和傅秋语一样，身上缠着一根或数根彩色的频谱线。她们有的人精神很好，有的则和傅秋语一样萎靡不振。

    但除了这些可以辨别出身份的频谱线之外，还有的人身上——不仅是女性，还有男性——他们身上缠着来源不明的黑色频谱线。

    祁煜对这个颜色有印象，他在坠入V.E之海时，最开始看到的就是这种颜色的频率！

    当这些身上缠着黑色频谱线的人路过这边时，祁煜还隐约能听到尖锐的笑声。

    祁煜不由看向天空，今日天气不错，天空上没什么云，没有了遮挡，他看得更清楚了……

    天空上，垂下了无数道丝线，那些丝线多而不杂，有规律地随着风飘扬……比起那些可以辨别身份的彩色频率，更多的是那些无法辨别身份和来源的黑色频率。

    高悬于宇宙的时空之门，原来不仅仅对游戏男主们开放，而是对他们的世界中的所有人开放！

    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一场灾厄的温床。他们像是一根根从天空中垂下的傀儡线，连接着尽头的人群。

    ……疯了。这么下去一定会出事！

    一个男人，站在了傅秋语身前。

    祁煜最先注意到的，是那根从天上垂下的，连接在他后颈的黑频谱线。男人眼中的赤红令人心惊，那不是可以正常交流的状态！

    果然话不过几句，他就掏刀子捅人。傅秋语反应快得惊人，她躲开的同时还顺便踹了男人一脚，祁煜火速切断了那段黑色的频率。

    接着，这个男人瞬间丧失了所有攻击的勇气。

    仿佛一场闹剧一般，最终男人被热心市民扭送去警察局。

    当所有热闹散去后，傅秋语仿佛失了魂一般，抱着那束染血的玫瑰找垃圾桶。

    此时的傅秋语比任何时候都失魂落魄，老师刚死不久，事故后面的一系列连锁事件在当时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还是处于烂摊子状态。

    好几次，她都想直接从楼顶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她每次只要一想到那些真正该死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她的心中就会涌现难以言喻的痛苦，那种痛苦比让她去死还要令她难受！

    祁煜急得团团转，傅秋语的状态比他见过的所有时候都要糟糕，好几根黑频谱线注意到了她，但因为祁煜的存在不敢上前。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他这么想让她看到他。

    但可能是现实打击实在太大了，就算他将心跳频率转化成声波频率，她也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她路过一家娃店，店门口放置的立牌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毫不犹豫，他勾住了她的衣带和立牌。

    “……啊。”

    立牌倒下，砸到了她的头。

    突如其来的小袭击，不痛不痒。傅秋语茫然地看向祁煜立牌，他清爽的笑容和怀中火红的嘉兰百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在他心头涌现。

    虽然这只是个巧合，但……这该不会是傅秋语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吧？？

    从她目前手机里还没有恋与深空这一现实来看，这个猜想很有可能成立。

    傅秋语定在原地，不知为什么，原本觊觎着她在她旁打转的黑色频率忽然快速后撤，活像遇到鬼。祁煜正疑惑着想要一探究竟，下一秒那股熟悉的牵引力又来了。

    时间再度向前。

    上一瞬还是亮堂堂的白天，下一瞬他就出现在了一个雨夜。

    紫色的频率被高高地抛在空中，他慌张地在空中乱舞了一顿，才想起来现在自己是没有重量的二维线条。

    他飞下来，落在一户人家庭院中的石灯上。这个庭院他很喜欢，很有江南别苑一步一景的设计巧思。这盏石灯是庭院中的点睛之笔，造型古朴大气，既美观又实用。

    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院门前，车灯短暂地照亮了光线范围内的雨滴，将雨滴照得晶莹剔透，像是一颗颗坠落的水晶，然后……

    一只宝蓝色的蝴蝶，飞入了雨夜。

    傅秋语一身宝蓝色长裙，裙摆拖尾和耳饰都是别出心裁的蝴蝶样式，深蓝色调的小烟熏妆在她脸上非但不显得艳俗，反而有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她就这样闯入雨夜，一瞬间的惊艳过后，祁煜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对劲。

    她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一看就是刚从某个宴会回来的。

    她的脸很冷，总是微翘的花瓣唇都拉平了，眼底更是结了一层冰霜。

    她一进门就冲进家中，楼下门也不关，鞋和衣服也不换，直接冲进了二楼房间里一顿翻箱倒柜，把书柜里的画册都翻出来撕了。

    “没用……没用！……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祁煜想阻止她，‘这些不是没用的东西，是你的理想和过去！！’

    傅秋语又头疼了，可她停下来喘了会儿气之后，继续撕画。

    说到底他只是一段微弱的频率，根本无法阻止傅秋语的任何行动。

    撕完画册，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爬上阁楼，拖出一个烧纸的火盆去楼下，一本一本地烧画。

    沾上油脂的画纸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宝蓝色的蝴蝶在伞下发抖。那华丽裙尾浸泡在雨水中，宛如被风雨击落在地的蝴蝶，细雨挂在她的睫毛上，火光将雨珠照得透亮，宛如一颗颗待垂的泪珠。

    炽热的火光照不进傅秋语的眼底，蝴蝶在雨夜中颤动翅膀，最后无力垂下。

    “……任何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现实的引力，太强大了……”*

    她将剩余的画册一口气全都扔进了火里，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祁煜眼尖地看到了那本曾经在V.E空间里见过并且亲手复原过的画册，她一离开，那些凝聚着她最纯真岁月的画瞬间暴露在大雨中，他想也不想地飞入火中，用自己的身体缠绕着它，将它牢牢裹在层层丝线中。

    火焰吞没了他，滚烫的火舌不断滚过他的身体，却始终奈何不了这段微弱的频率。

    最终，火熄灭了，雨停了。

    祁煜在肮脏的纸灰中呆了一夜，直到天光微熹，那股熟悉的力量才出现带着他离开。

    深空隧道于天穹上打开时空之门，那模样像极了深空世界窥向真实世界的瞳孔。

    虽然从他跳下深空隧道时就有这种感觉了，但直到此刻，他才对这场短暂的穿越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体会。

    他和傅秋语分别站在命运的两端，爱在不朽的时间中将他们彼此连接。

    傅秋语从过去穿越到未来只是第一步，而只有当他从未来回到过去，从虚幻走入真实，莫比乌斯环才能首尾相连……如此，命运的齿轮才会真正转动。

    原来他们，都是命运的囚徒。

    深空隧道的引力将他拉入正确的时间，他飞向天穹，飞入天穹上孕育着疯狂的宇宙，空间与时间在他眼中如快进的电影一般飞速流逝，他再次有幸看到了不久前在咖啡馆看到的景象。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四年过去了……！

    二十四年的光阴最终化作一滴泪，从傅秋语的眼眶中坠落。

    时间来到2048年，祁煜站在正确的时间中，震惊地看向屏幕中的傅秋语。

    显示屏微弱的光线隐约勾勒出这个房间的样子——完全由钢铁浇筑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漆黑的房间中，无数如墓碑般竖立的服务器终端上不断地闪烁着星点般的指示灯。

    这个房间找不到任何电源，可是电脑和服务器还在不断地以他难以理解的方式高速运转。

    屏幕的边缘冒出了数以万计黑色的频谱线，它们联结在一起不断地冲击房间的钢铁墙壁，不断地在上面留下焦灼的痕迹。

    ——电子幽灵入侵现实。

    祁煜满脑子只有这句话。他的担忧在二十四年后，成为了现实！

    的确，十分合理。他的穿越是某种意义上的升维，就算只是一段弱小的频率，但可以真实存在，比什么花里胡哨的虚假设定都要强无数倍。

    他觉得好的东西，深空世界的其他人那也不是怪物，他们自然也都觉得好……从彼岸的那一系列布局来看，他们渴求的甚至更多……！

    但从傅秋语的角度来看……她的穿越完全是降维，百害而无一利！

    她到底为什么会穿越？！也是被深空隧道拽过去的？但深空隧道终究只是一个时空之门，真正能实现穿越这一行为的只有人！

    她究竟为什么会从真实走入虚幻？怎么做到的？现在的她是人还是和他一样的数字生命？她究竟还算不算活着？！

    ……救世主……新世界……

    如果傅秋语是深空世界的救世主，那对于她自己的世界来说……她岂不就是罪人？！

    屏幕中的傅秋语抱着修复后的画册站了起来，祁煜曾经在她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色，果然下一秒，她纵身跳入了大海！

    来不及思考，祁煜钻入屏幕，深空隧道果然隐藏其中，穿过隧道后，他再次回到了那片黑漆漆的空间。

    但是那些“石碑”都不见了，广阔的黑暗中升起了一轮扭曲的太阳，太阳中传来了一些诱惑的声音。

    ——来吧，与我们融为一体，从此再无孤单。

    祁煜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向无尽的黑暗。他知道，傅秋语就在那里——

    当光明成为背叛的胞衣，黑暗……才会成为忠贞的归宿。